盡管已經處於不一樣的時空,但雙月仍舊高懸著,冷淡的月光穿過一層層的霧,抵達地面時就變得稀疏而淡薄,落在他的臉上,一大顆淚珠從灰白色的眼睛裡滾落下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領口。
蘇拉覺得自己的心跳錯了一拍。
她嘆了口氣,沉重地朝斯彭德·喬納森走過去,拿起一塊桌布給他裹好,她的聲線也在輕微地顫抖著,像是強忍著淚意,“不要緊的,相信我,好嗎?”
斯彭德·喬納森又一次瑟縮了起來,他已經習慣了卑躬屈膝,只要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就會忍不住縮起肩背,把自己隱藏到很低很低的位置裡去。
“我只是擔心皇太子殿下,”他小聲說,“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我害怕他會死掉。”
“我知道,”蘇拉道,她當然知道亞倫現在的身體狀況,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那這樣可以嗎?我們兩個先過去,讓伍利留下來照看亞倫,如果沒事,我再返回來帶他們過去,你就留在旅店等我們,好嗎?”
斯彭德·喬納森愣了一下。
伍利也愣住了,“可是這樣很危險,尤其是對你來說——”
是啊,很危險。但是她一點也不聰明,只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了。
蘇拉眨眨眼睛,淚意就在她的眼眶裡打轉,稍稍冒出個頭來就被她狠狠地壓回去,她對斯彭德·喬納森道,“我先保護著你過去,沒問題的。”
霧氣的威脅暫時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兩個人從餐廳走到旅店,大約花費了十分鐘的時間。
“看來是我想錯了,我太膽小了……”斯彭德·喬納森道,他畏畏縮縮地打量著這間旅店的大廳,然後走到櫃臺旁邊,“燈……好像壞掉了。”
“我這裡有。”
“那你回去的時候拿著吧,路上太黑了。”斯彭德·喬納森道,“我在這裡等你。”
蘇拉從空間道具中拿出了一盞阿拉丁神燈造型的燈具,壺嘴上面漂浮著的幾個小光球很快照亮了她周圍的位置,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夜晚的風正洶湧地進入她的肺裡,僅僅只是幾秒鐘的功夫,就涼透了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
“不用回去了。”蘇拉道。
斯彭德·喬納森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她。
“他們很安全,因為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嗎?”蘇拉說,一抬手,將海因裡希之前給她的那塊凝膠拍在了旅店的門鎖上。”巫妖先生。“
被巫妖佔據身體的人的眼睛是灰白色的。
這是克西安·狄斯雷利臨走前說過的話。他很在意這一點,所以明明已經快要死了,還是讓蘇拉拿出鏡子來,他看到自己的眼睛重新恢複成一片純粹的黑,就放心了。
蘇拉當時沒有在意,只是以為那是他的一個小小的執念而已。她以為克西安·狄斯雷利留下的所有提示,都在那張羊皮紙上。直到十多分鐘前,她在月光下第一次看清了斯彭德·喬納森的臉,看到那雙灰白色的眼睛,她才明白過來。
它在你們中間。
它的眼睛是灰白色的。
克西安·狄斯雷利留下了比用魔法道具檢測更為方便和直觀的辦法,來教他們辨認出到底哪一個才是巫妖,可是他們都沒有領會到。
奧布裡父子都不是,蘇拉看過他們的眼睛,那是一雙十分相像、具有明顯血緣特徵的眼睛,細長而鋒利,閃爍著神采。
剩下的雷哲·密克、赫莉·布倫、矮人迪基和藥劑師伍利,在這幾天的接觸裡,他們都大大方方毫不避諱,只有斯彭德·喬納森,他永遠是一副被嚇壞了的神情,瑟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就連吃飯的時候,都縮著肩膀低垂著腦袋,匆匆接過一塊麵包就跑回到那個角落裡。
他幾乎不出聲,避免一切讓別人注意到自己的機會,卻唯獨有兩次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意圖。
第一次是蘇拉發現了羊皮紙上的秘密,要去封住門的時候。當時她藉口要上去取點熱水下來,斯彭德·喬納森意外地表示要幫忙。
第二次則是剛才,她要過來避難,斯彭德·喬納森因為害怕外面無處不在的濃霧,想要留在餐廳裡。
“你和克西安還有盧錦在同一個身體裡相處了那麼久,當然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從我和亨利救他回來開始,你就一直緊繃著,注意著他的動靜。看到他把羊皮紙給我,你第一時間猜到了他會說出你就在地下室這幾個人當中。所以當我說要上去取水的時候,你提出要幫我,其實是想趁機逃走。只是伍利也要一起去,這打亂了你的計劃,你不得不短暫地操控埃爾弗雷德·奧布裡,幹擾他的心神,讓他先逃跑,造成他才是巫妖的假象。你以為我們都會追出去,這樣你就可以趁機逃走,但你沒想到的是,亨利留了下來。”
蘇拉緩緩道,“埃爾弗雷德逃走地太輕易,時機又太恰當,這反而令人懷疑。你見到亨利沒有追出去,就順勢控制了希克斯·奧布裡。我相信你真正控制的只有希克斯,而且確實是從爆炸之後,趁著他衰弱控制他的,你甚至讓埃爾弗雷德以為,他兒子的身體裡真的有一個巫妖的靈魂,這樣他才會真正的受制於你,對你不設防,讓你隨時能操縱他,以此來保住他兒子的命。你能讓希克斯按照你的心意說話和做事,就像你真的在他的身體裡一樣,我和亨利都被騙了,注意力都在希克斯的身上,而那時你就在角落裡暗暗操控一切。亨利讓我帶著你們上來,你自然求之不得,但還是要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希克斯的嘲諷,其實是你真正的心情吧,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而我們卻自以為勝利了。“
“哦?”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斯彭德·喬納森不再瑟縮著,而是站直了身體,一邊說一邊把纏在身上的桌布慢條斯理地取下來,“那我上來以後不應該逃跑嗎,找個地方等待亡靈裂縫開啟,但事實是我並不想離開呀?”
“你想離開,只是不是時候。”蘇拉道,“我猜測,你對精神的攻擊和控制都是有一定距離限制的,超出一定的距離以後就會立刻失效,就像我曾經在迷霧森林裡不小心走進了埋著你命匣的地方,難受得快要死掉,但只要一離開,就會緩解過來。你如果立刻逃走,亨利一定會反應過來,然後追上來,你也說過,你只是一個普通的魔法師,在體術方面並不佔優,你跑不了多遠就會被追上的。你不是不跑,你是不敢。”
“呵,那現在呢?我還不是跟著你過來了?”
蘇拉搖了搖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灰白色的眼睛在微弱的光下顯得了無生機,卻充滿邪惡,“我沒有辦法,因為害怕你呆在那裡會對亞倫和伍利不利,只好騙你出來,你又有什麼辦法呢?你一開始不想離開餐廳,是想近距離操縱著希克斯,你對戰勝亨利有信心,可是交上手後你發現亨利很厲害,即便在你的精神幹擾之下,你仍然打不贏,所以你不得不跑。你操縱著希克斯,做出他慢慢處於下風、然後失敗的這個假象,同時順勢跟我來到這裡,等到我返回去接亞倫和伍利,你就可以趁機逃走。不是嗎?”
她又看了一眼門鎖上已經生效了的封鎖魔法陣,“不可能的,你跑掉了,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學長的死、沿途那麼多無辜的人、這座城裡的幾萬條生命都不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