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中國還習慣嗎?”我問。
後媽沒有說話,露出了一個苦笑。我知道這個苦笑之後複雜的含義:她的確有很多不習慣,尤其是我爸一回來就是病人,臥病在床不能給她當翻譯,她的語言又不通,可是回國又是我爸的一個執念,她不得不這麼做。
她來到中國以後,主要就是照顧我爸,閑暇之餘就是學習中文,也許在這種情況的驅使下,她的中文進步的特別快。
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我可能真的要否定之前的想法了,我一直認為我後媽看上我爸這個老頭是為了錢,現在看來,可能並不是這樣,起碼並不是完完全全的為了錢。
我將那本日記藏到了包裡,又回到我爸的房間,和我姐陪著我爸多說了說話,難為我爸還認得我,不過他的話也的確沒有什麼邏輯可厭。更可怕的是他的思維是極度跳躍的,一會兒還能知道我們都是上班族,一會兒卻將日子又將我和我姐的記憶停留在他和我媽沒有離婚的時候,不停催著我們,斥問我們為什麼不揹著書包去上學。
我和我姐相視無言,哭笑不得,卻不知道該怎麼勸。
我後媽讓我們順著他的話說,“這也許是他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就讓他停留在這段美好的記憶裡吧。”
於是我和我姐就裝作小學生,著我們剛放學,我爸聽得很滿意,點點頭又就打起了哈欠。
我姐站起身來,“讓他睡吧,我們也該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我姐都忍不住掉了眼淚,我們彼此沒有打擾對方,我們都知道,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那該多好。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姐可能在不大的房子裡寫著作業,我在一邊玩著玩具,昏黃的燈光下是我媽做的飯菜,這個時候我爸下班回來,給我們買了零食。
這幅畫面怎麼可能只是我爸美好的回憶之一,它早已經深深地烙在我們家裡每個人的心上了。
當然,我們不知道我媽是不是這樣想的。
到家後,我姐在我媽面前時不時的提了見我爸的事情,並觀察著我媽的臉色,看見我媽表情沒有什麼觸動,她有些洩氣。
而我則一個人貓進房間,將日記拿到了手裡輕輕的翻開。這本日記意外的很新,我本以為是我爸十幾年前發黃的日記,沒有想到上面的內容大多數都是我回中國後才開始寫的。
上面的自己歪歪扭扭,能感覺到字的主人寫的時候手是有些顫抖的。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爸就已經老了,可惜,那個時候的我被怨恨完全矇蔽,根本也沒有在意這些。
日記是我爸從生病之前開始記的,他開始寫的話很多,大多都是關於我離開以後他的心情,包括了愧疚,也包括了思念:
5月13日,晴。
今天a的天氣分外好,我和艾瑪一起出門遛狗。我又想起了曾經和溪溪遛狗的情景,彷彿還在昨天。她現在回中國也不知工作是否還順利,聽說她已經到她媽那裡去了。我透過在中國的朋友打聽過她的訊息,想給她彙一筆錢過去,想了想她肯定不會收……
後面連續幾個月的日記大致都是這樣,我爸一邊糾結著要不要給我打錢,一邊又害怕我生硬地拒絕。繼續往後翻,那個時候我爸已經開始得病了,他的日記就越記越少,漸漸的字數開始有大半頁縮減為一兩行字。
最後一篇日記是一個禮拜前的,我後媽說那時候他已經完全不會寫字了,他在紙上鬼畫符一般的畫出兩個圖案,其實仔細分辨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這兩個圖案就是我的名字——寧溪。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被水霧矇住了,鼻子也開始發酸。我後媽曾對我說我爸最牽掛的人就是我,當時我的心裡還沒有那麼多的觸動,直到看到這本日記,看到最後這兩個鬼畫符般我的名字的時候,我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往下掉,我怕眼淚打濕了這本日記,於是將日記鎖進抽屜裡,蹲在屋子裡偷偷的哭。
腦海裡浮現出一幅又一幅過往的畫面:過年的時候我爸帶我出去買新衣服,帶著我去少年宮學舞蹈,晚上再晚也會催我早點睡,到了美國的時候安慰無助的我……
我習慣於將感情隱藏,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表現出我輕易掉眼淚的一面,所以我爸生病這件事,除了我姐,我很少在人前哭過。
其實,論愛我爸,誰都抵得過我呢?這麼多畫面交疊起來,這份愛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我曾說過我姐和我媽是相依為命的,那我和我爸何嘗又不是呢?就算後來因為有了後媽,我們之間爆發了很大的矛盾,但現在回想起來,腦海中止不住播放的還是那些溫馨的畫面。
可惜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錯過了太多太多,我終究是沒有多少時間陪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