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本的這一打將讓木森也吃了一驚,原來稻本急躁之下竟走出了罕見的惡手。如果木森不應稻本的這手棋,而是在中腹直接的跳了出去,那麼稻本苦心經營並賴以為戰的模樣將徹底的被破,木森所失去的只是角部的十幾目棋而已。更為重要的是,木森仍然保持著先手,也就是說,木森可以利用早先打入的兩顆棋子,從容的在白棋的陣營裡活出一塊棋來。
木森抬起頭看了一眼仍在窗邊看著風景的稻本,心中不由的輕輕嘆了口氣,這盤棋與他想象中的決戰有著太大的出入。他開始以為這會是一盤激烈的棋戰,至少會比他前兩盤更艱難一點,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稻本中盤時就出現了這樣不可原諒的惡手,在木森的眼裡這盤棋已經沒有任何的懸唸了。
木森又看了一眼稻本,眼中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絲憐憫和同情,無論如何,以稻本這樣的年紀還來參加這樣的比賽,這本身就已經值得他去尊敬了。他忽然想起和稻本在賽前的對話,木森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這樣的一盤棋又怎能談的上精彩呢?只怕這會兒稻本還沒能醒悟過來吧?”
木森的猜測一點沒錯,此時的稻本正大口的呼吸著樓外清新的空氣,在他的思維裡已然出現了盲點,他甚至已經忘記自己剛才的那手打將。在他的心緒漸漸的平複下來的時候,他的腦海中依然是打將前的局勢。
在很多的時候,人們都有這樣的思維慣性,認為一些事物是不可更改和不可忽視的,依照這樣的慣性,思維裡往往會出現盲點,也因為這樣的盲點,他們會對面臨的危險視而不見。具體到圍棋裡來說——無論是高水平的還是低水平的對局——這就是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的隨手的原因。
此時的稻本正是犯下了這樣的錯誤,他正施施然的從窗邊踱了過來,全然不知棋盤上的變化已經是天翻地覆了。
稻本坐了下來,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又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經過在窗邊短暫的流連,他覺得現在的局面還有一搏的地方,他不相信對手會永遠那樣的冷靜。他相信以自己的實力,只要對手有一絲的疏忽,他就可以一招制勝。他甚至想到了剛才在窗外看到的風景,他覺得這幾天忙著準備比賽,沒能好好的瀏覽一下這個歷史名城是個不小的遺憾,他決定拿下這盤比賽後要彌補上這個遺憾。
木森看到稻本終於是坐了下來,不由的閉上了眼睛,他實在是不忍心去看稻本醒悟後的表情。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木森似乎已經聽到了稻本那顆狂亂暴躁的心髒在“砰砰”的跳著。一段凝固的寂靜之後,稻本的呼吸急速的加快,淩亂且渾濁的氣息幾在木森的鼻端前飄蕩著。
木森睜開了眼,他知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他覺得自己的表現還算可以,輕輕的舒了一口氣,他又想起了窗外白雲深處他一直以為存在著的那雙眼眸。
稻本面如死灰的端坐在那裡,木森的那一手跳便彷彿是一柄利劍深深的插入了他的心髒,他沒有想到這盤棋會以這樣的形式來結束,一分鐘以前,他還自信滿滿要和自己的對手放手一搏。而現在一切全都結束了。
稻本在嘴裡用日文喃喃的念著什麼,忽然一伸手將滿盤的棋子拂到了地上。
木森有些吃驚的看著稻本,這一幕是他怎麼也不可能想到的。在一旁擔任記錄的兩位小裁判也大大的張著嘴,好半天才有一位想起去叫裁判長,匆匆的奔了出去。
稻本終於是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朝仍在吃驚的木森微微的鞠了一躬,說道:“請原諒,我有些失態了,有機會的話,希望能與閣下再切磋一盤。”
稻本說完,又沖剩下的一位小裁判微微的點了點頭,以示歉意,便兀自轉身離去。
木森定定的看著稻本轉身離去的身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一切也真的結束了。
勝利真的到來的這一刻,木森反而覺得有說不出的空虛,稻本剛才的舉動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也因為這樣的費解,他忽然對自己剛剛邁出的這一步有了些恐懼的心理,他原本以為逐漸清晰的出世的理念又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了起來。
木森惶惶忽忽的坐在那裡沒動,心頭一片茫然。
漫漫的,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在木森的周圍已經擠滿了人群,閃光燈不停的閃爍著,不斷的有人拼命的在木森的耳朵邊問著什麼。
木森如一尊佛一般的木木的坐在那裡,任憑人們吵著,鬧著,問著,他對周圍的一切彷彿失去了認知的感覺。
忽然,他站了起來。
他用力的撥開人群,小心翼翼的將稻本剛才拂在地上的棋子一一的撿了起來,用手擦去被眾人踩上的汙印,又輕輕的將它們分別放置到棋缽之中。
所有的人都被木森的舉動震驚了,紛紛的向後退去,讓出自己腳下所踩住的棋子。
溫快也走了上來,看見這樣的一幕,心中便彷彿是被什麼咬了一下,他轉身對旁邊的裁判長說幾句什麼,裁判長微微的點了點頭之後,他走到木森的跟前蹲了下來,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幫木森收拾著散亂的棋子。
所有的人都彷彿明白了什麼,一個個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只剩下木森和溫快兩個人留在樓上。
木森放下手中的棋缽,走到了窗前,默默的抬頭望著遠處的悠悠白雲。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溫快站在木森的身邊,手撫窗欄,悠悠的念著。
木森忽然輕輕的笑了笑,說道:“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辜負劉大哥的期望,我還記他曾經說過,說讓咱們在比賽結束後,帶著他去看一看在龜山上的古琴臺,溫哥你還記得嗎?”
溫快點了點頭說:“是的,我想龜山上的那一曲高山流水也只有大哥這般靈性的人才能聽的見,善鼓的伯牙也總算是多了位知音。”
木森輕聲的說:“我想也是這樣的。”
木森說完,眼光轉處,正落在了溫快手中抱著的骨灰盒。
其時,一隻黑白相間的蝴蝶正在這盛載著靈魂的盒子上翩然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