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此刻坐在一條獨木橋上,腳下空空蕩蕩,有一條不斷上漲水位的大河。
這橋恐怕是先前雨水沖刷摜倒了的一棵枯木。原本便狹窄,搖搖欲墜,一次只勉強可有五六個人踏上橋面,多了就會斷裂,走在半中央一不小心相遇了,便要雙雙後仰,膽戰心驚地擦身而過。
快要下雨了,湍急的河流從腳下經過,像一個隨時令人慌神前傾的漩渦。
風壓彎河邊的柳樹,四處仍有恐怖的嗚嗚聲,行人舉著行囊在頭頂上作鳥獸狀倉皇逃竄。
人聲鼎沸,動作紛紜,顯得一方小天地巋然不動。
魏逐風不以為意,望向漩渦的眼神充斥著幾分自己也不知曉的凜冽。
陸揚卻還在想那句語出驚人的喜歡水。
他感到好笑,然而更覺得有點累。
倦怠地不想抬起手,渾身乏力的時刻越來越長,從握不住一把刀,到握不住一支筆。除了要印證員外的猜想,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讓魏逐風看出來,他已經走不動了。
“累了也沒關系。”魏逐風忽然說。
陸揚愣了一下,仰頭看,從他的目光裡只能看到一張理所當然的下頜,還有領口下白皙的一截脖頸。
他勾起唇角:“是嗎?”
他不認為魏逐風能夠看出他全身心的疲憊和倦容,他很糾結,也很難被理解,但是他很期待魏逐風能夠說出些什麼來。
殿下在疾風驟雨、搖搖晃晃的樹木下平靜地望著他的眼睛,無所謂地說了一些讓尋常人驚天動地的話:“這一整條巷子的房子都是我的,想住哪間住哪間,想住多久住多久。”
陸揚:“……”
他默默哽了一下,視線不自覺朝所指的方向偏移,連同脖頸也向前探,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挪動,完完整整將那整條街巷掃視了一圈,還是難以置信。
是的,他就是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尋常人。
“……”魏逐風回憶了一下,“前些年置辦的,為什麼選在揚州,我也忘記了。”
將人切分成黑白兩面的光線奇異地離開了,在那一瞬間,陸揚從強烈的厭世和孤寂感裡攢成一團被丟了出來。無論是神仙和惡鬼都不想審判他,他好像看見人家一邊撿起他的包裹一遍嫌棄地拎起他的後領,轟轟烈烈飛起一腳向外一踹,又悲憫又痛恨地臭罵,你們這些該死的有錢人啊!
陸揚掰了掰手指,一呆:“我給朝廷幹活的時候,一月的俸祿還沒有五百兩,買塊水田都得攢半年。”
北巍小殿下財大氣粗,很是看不上打工人微薄的薪水,破天荒地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他露出已經很少會出現了的,少年時特有的驕傲和洋洋自得,蹲在陸揚眼前炫耀,言簡意賅地比了個噓聲:“我還有外快。”
陸揚已經從瞠目結舌裡走出來,變成了最原始的仇富心理。
他算了一筆賬,像一隻死死盯緊即將收攤的魚販的貓,眯起眼,打起壞主意:“你剛才說的果真嗎?想住哪裡住哪裡?”
魏逐風的神情逐漸變得柔和。
當他不笑時,眉目間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近而遠之。
而這樣的情況是常態,笑和柔軟,才是反常。
他忘記拿下地契時渴望看到的是怎樣的夕陽,只在人耳邊低聲說:“是的。”
然而有條件。
他細細密密地湊在人耳邊,並不刻意但直截了當說完了未竟的心願,眼眸發亮,罕見地帶了勢在必得的侵略性。
納採、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陸揚沒理,笑罵道:“小兔崽子。”
魏逐風沒有失望,相反,同他一起,滿不在乎地揚了揚眉。他仔細地看著脆弱的,好像一張即將被戳破的薄紙的陸揚,沒再贅述,彎腰將人抱了起來,穩穩當當,一步也沒有抖。
他沒有看見陸揚愁容難解,一邊紅了大半張臉,一邊縝密計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