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陸青嵐才算是真的死了。
殘陽如血,蔓延出一片紅線,正是日夜交替之時。
雄鷹振翅而飛,發出一聲疾呼。
砰然間,煽動的巨大雙翼從高空急轉直下,猶如一顆落石般迅猛撞擊在大地上!
第二聲箭響時眾人紛紛都反應過來了,徐副將高聲喊道:“有奇襲!保護兩位大人!”
所有人將陸揚和海晏清的馬圍在圈中,盡管塵沙飛揚遮天蔽日,他依舊從一角的縫隙中瞥見了塵囂盡頭那雙不甘的雙眼。被馴化了一半的鐵弓上搭著一雙重繭的手掌,連扳指都沒有用,憑空爆破濺起一陣狠厲的血花,赤手空拳,肉體凡胎,將手一轉,搭上了第三支箭。
魏逐風自然瞧見了陸揚,也瞧見了陸揚身邊的那個人。
這就是他口中救他於水火之中的恩師,也是率兵潛入北巍境地百人陣前刺傷他胳膊的那個妄自尊大的將軍!
上一次,他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所以即使正義凜然,也不得不落荒而逃,狼狽得像一隻失了境地的狗。
他沒有任何與這些居高臨下的上位者對話的權力,他們聽不見他的聲音,更聽不見少年人從心底呼嘯的屈辱。
我現在也沒有與他們相抗的能力。
那我毫不猶豫,沒日沒夜順著一點點蛛絲馬跡追著、問詢著、不屈著,來到這裡,站在他們面前,就是為了把陸揚讓給這樣的人嗎?
魏逐風追過來的一路上,心裡始終有雜亂的聲響。
掙紮和尊嚴到頭來,剩了一句話,那人舉高手腕,平生很少有如此慘烈地對他說,“那裡不是我的家”。
他聽不見任何聲音,甚至簌簌風聲也刮不進耳邊。
這很好,他心裡很安靜。
可是殺心漸起。
這第三支箭魏逐風不再有任何試探和留手,就是奔著取人性命去的。
他挽起弓,搭成一道快要繃斷的彎月,只見遙遙人群中海晏清同樣怒不可遏,抓弓起手——
方才他的養子說了什麼來著?沒有這號人物,好啊,好啊,這下可不就見到了嗎?
危如累卵之際,陸揚還能聽見海晏清見縫插針冷到骨頭裡的一句怒斥:“我對你很失望。”
他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做些什麼,只聽話音剛落,離弦的箭於半空中直直對撞,半道崩殂,“咔”一聲裂在了中途。遠方的少年沒有片刻動搖,即刻策馬逼近,從腰身處無欲無求般抽出了第三支箭。
周遭混亂,卻引來一片震驚的目光。
徐副將喃喃,抓起了身旁的弓箭,卻不知該如何還擊:“百步穿楊第一重弓,我從未見過有人能直接接下海大人的箭。這個距離……只能任由他二人撕扯下去嗎?陸揚?陸揚!”
鏽跡斑斑的陸揚大人放棄舊時名姓的那一刻,彷彿魂魄隨著北境的野風一併升遠了。直到這少年不顧一切出現的這一刻,才呆呆地又彎了彎眼,不知是在嘆誰:“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
海晏清喉底傳出一聲隱忍的嘶吼,彷彿驟然間蒼老了十幾歲似的,抓起馬轡就驅馬向前狂奔,脫離為了保護他們而聚集的人群直面魏逐風。
說時遲那時快,陸揚也不再呆愣於原地,搶過徐副將的弓背身旋起一陣堅如磐石的沖力,猛地跟了上去。
徐副將被震翻在地,卻來不及抱怨他的狂悖之舉,他一臉驚詫和不可置信,腦海中不由自主想的卻是這首詞的後面一句。“蓋世功名將底用,從前錯怨天公。”
只要給他時間。
只要給他時間,他能夠比任何人都出色。
魏逐風或許仍舊懵懂,經歷過他經脈走岔的陸揚卻能一眼看出。逆境於人,如同烘爐於鋼鐵,澆築淬煉,哪怕血肉翻滾痛不欲生,也能鍛造一副不屈的傲骨。明頑夫子藏經閣中的書,不僅由陸揚謄抄,還給了這個從未系統錘煉過基本功的孩子一次百廢待興的機會。
十六七歲已然不是最好入武學的年紀,尋常方法澆灌,將來也不過是越來越吃力,停在一個平庸但還不錯的境界,終生於巔峰背道而馳,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既然於年少時見過頂端的風景,又有誰會真的甘心呢?
執念是最好的良藥。
哪怕這份求而不得和恨之入骨裡,有小部分刻著他的名字。
陸揚為此感到由衷的驕傲。
在傳教於他的養父面前,看見自己的徒弟有所進益到為眾人側目,比他自己突破了境界更讓他開心,甚至這種不能為外人所道、偷偷摸摸、一定會遭到訓斥的“不規矩”,給他帶來了一種隱秘的快樂。
原來他也終於有了不可以告訴師父,連海晏清都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