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頑夫子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便是固執刻板,未料剛剛邁入明曲書院,便聽見一眾學生們滔滔不絕的交談聲。
人多,卻不亂不雜。
年紀大一點,接近豆蔻年華的,沒有固守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隨心而動,針對某一個議題侃侃而談;年紀小,還不夠做策論的,便一筆一劃坐在書案前安靜地寫字。
他下意識朝陸青嵐投去目光,於空中交彙,而後不約而同,將呼吸聲放低。
明頑夫子走過長廊,走過書塾,拄杖聲敲打在清脆的木板上,就像天生該融入此情此景,沒有絲毫違和。
大堂裡掛著一塊寫著金字的匾額,從右到左被魏逐風緩緩念出聲:“學達性天。”
他的手握過長弓,攀過懸崖,寬闊厚重,食指中指第一指節處都生出了細密的繭,不是一雙適合握著書卷的手。
他也從來沒有被人握著手指,孜孜不倦教會古文生字,但這並不妨礙魏逐風敬畏。
陸青嵐泰然處之,像一位輕松的行客,將所見所感裝於心中,但他很快察覺到身邊人的不對勁,舉止僵硬,如同背上了某種沉甸甸的包袱。
“怎麼了?”他小聲問道。
魏逐風先是搖搖頭,見陸青嵐並未善罷甘休,胡亂扯了個視線範圍裡的東西去請教。
他不便直接用手去指,便不好意思地用目光示意:“掛在牆上的那副對聯寫了什麼?”
陸青嵐循著方向望去,詫異地眨了眨眼,不明顯地皺起眉頭,似乎奇怪於他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本就是為了搪塞,他抱著胳膊冷靜地後退了一步,竟然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陸青嵐輕輕咳了一聲,走到無人的講堂上,兩指合併叩了叩快要生鏽的木板,坦然地望向魏逐風,像一位最普通的老師一樣詢問道:“早課要開始了,還不坐下來嗎?”
一位普通的老師,一個普通的早晨。
魏逐風結結實實愣了一下,心虛地瞟了一眼身邊書院的主人,結果明頑夫子只是,平靜地觀望著陸青嵐反客為主的行徑,意外地沒有說什麼。
他忐忑地在堂下尋了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端正地跪坐好,甚至將亂掉的頭發重新紮過一遍,然後抬頭,去看講座之上,微微怔住了。
他從前趴在圍牆,爬上大樹,見著每一個坐著的學生個個仰首,或是懶散或是渴望地聚焦到一個方向,便以為那個位置很高,可望而不可即。身臨其境才發覺,求知的路徑並不遙遠,無論從哪裡抬頭,都是一條筆直而明亮的甬道,而師者淩駕於其上,只需稍稍一瞟,就能清清楚楚捕捉到講堂的全貌。
非常,非常陌生的感受。
魏逐風繃著臉,很快地向上掃一眼,又垂下目光,以為自己將飄飄然掩飾得很好。
陸青嵐故作玄虛,露出一副笑而不語狀,被這兩眼掃得幾近破功,又知道魏逐風面皮薄,怕人惱羞成怒,只好閉上眼,握拳在唇邊掩著笑意,高深莫測地站著轉了半圈,悄悄開啟一隻眼睛朝後望了一眼。
他把魏逐風當作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溫潤的聲音如潺潺流水,又帶了幾分大公無私的清冷,流進了講堂中的每一個角落,空空如也的座位彷彿全部坐滿了求知若渴的學生。
“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
“君親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聖賢道何以傳。”
他完完整整給魏逐風上了一堂課。
盡管只是將學堂古往今來貼在牆面的學規和對聯一字一句釋義,卻繪聲繪色,深入淺出,讓聞者皆為之動容。
魏逐風咬著半截筆頭,像小狗一樣下垂的眼眸眨了眨非常高興地看向他的老師。
陸青嵐頓了一下,不太自然地走到一旁,掀起了紗簾,背後一堆笑得傻兮兮,面上沾了墨跡的小孩。
“出來吧,小不點們。你以為你們藏得很好?早就發現了。快,別躲在簾子後面,這麼小的地方小心一會兒閉氣,呼吸不上來。”他點著人頭數伸手擋在木頭一角,把活蹦亂跳的蘿蔔頭一個一個往外放,直到確認他們全部出來不會碰到頭以後,才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始終隱忍不發的明頑夫子,“這都是你的學生?”
牌匾和對聯的內容全部參考湖南嶽麓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