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的男孩在這場意外中保持了超乎常人的理智,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媽媽告訴他的那個秘密。
他一點也不想去“翟家”,如果不是要帶他去見“爺爺”,媽媽就不會出事,他不要新足球也不要新玩具,不要做什麼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只想要媽媽回來。
可是媽媽不會再回來了,他親眼看著曾經笑容明媚的媽媽變成冰冷的屍體,在殯儀館裡變成小小的一罐骨灰。
她只能住最便宜的公墓,他又怎麼能拋下她獨自去過“有錢人”的生活呢?
路行川對此守口如瓶,他會永遠記得媽媽,也記得在那個雨天像天使般出現、為他擦去臉上血跡的“姜先生”。
時光匆匆,倏忽遠去。
後來有一天,姜以寧和朋友一起來孤兒院參加慈善活動。
那時候路行川十五歲,剛上高中,寄宿學校只有週日放假,他回院裡幫忙打雜,隔著紛攘嘈雜的人群,只一眼,他便認出了對方。
多年前的初見與重逢的瞬間交疊,是情竇初開的少年人一生最初的心動。
他原想過要上前去,但姜以寧身邊環繞的人太多了,他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靠近,只能那樣遠遠地看著。
幸而他長得足夠高大,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在上一個環節的拍賣活動結束後的間隙,他終於看見姜以寧離開了保鏢和眾人的圍繞,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是後花園的方向,或許姜以寧是太累了,想休息一會兒透口氣,路行川不自禁地悄悄跟上,目送對方穿過走廊和中庭,來到樹影婆娑的小院子裡。
常綠的小葉榕樹在深秋依舊枝繁葉茂,瀑布般的根須垂下來,和茂密的枝條一同隨著微風搖曳,發出沙沙的細響。
一個陌生男人的背影擋住了姜以寧,從路行川的視角,隱約能看到他們越靠越近,最後擁抱在一起,那男人摟住姜以寧的腰,低頭吻上他的唇。
姜以寧彈鋼琴的修長手指攀在男人肩上,因用力而攥緊了衣料,無名指上湛藍的鑽石在陽光下火彩璀璨,閃爍得近乎刺眼。
路行川後退一步,不小心踩到腳下的樹枝,發出的聲音打攪了正在擁吻的二人。
在他們回頭看過來之前,少年飛快地轉身跑走,像是落荒而逃。
再後來,路行川在學校食堂勤工儉學,攢下錢買了一臺二手的智慧手機,他在網上檢索姜以寧的資訊,找到對方和翟家如今的繼承人翟湛英在婚禮上唯一流出的一張照片,還在某音樂愛好者論壇的犄角旮旯裡,挖掘出多年前姜以寧參加國際比賽彈鋼琴的影片。
他關注財經新聞、留意八卦報紙,隔著遙遠的光陰和浩瀚的資訊流,從無數蛛絲馬跡裡窺探那人幸福的證明,並希望對方永遠這樣幸福下去。
高考完,成年後,路行川又在校外找了新兼職,租了便宜的房子。
他以前和媽媽就住在這附近,五歲前的記憶在逐漸變得模糊,路行川想把這些記得更清楚一點,帶著媽媽留給他的名字和記憶好好活下去。
然後他又在這裡遇見了姜以寧——
冗長的回憶與幻夢倏然醒來,渾身濕透的路行川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視線先是落在姜以寧留下的、和他成對擺放整齊的牙刷和漱口杯上,又望向鏡中,對上那雙熟悉與陌生交織的眼睛。
路行川不喜歡自己的臉,他越長大就越不像媽媽,屬於另一個人的基因在他身上日漸顯露出來,讓他的眉眼與輪廓愈發深刻英俊,變得和那張媽媽給他看過的舊照片上的男人幾乎一模一樣。
更小的時候,路行川還為那人傷心過,後來才發現,就是那個早有家室的有錢男人辜負了媽媽,他才是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沒有他就不會有自己,媽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也就不會在帶自己去找爺爺的路上發生車禍。
路行川痛恨所有不忠與背叛,也連帶著恨上這張臉,但如今他看著自己,只是冷靜地將濕漉的頭發梳上去,唇角揚起來一點,眉頭卻微皺著,似笑非笑的神情,透出淡淡的高傲和厭倦感。
真令人惡心。
但……足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