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不但疼,而且又麻又脹。
曲軍睜開眼,發現自己趴在課桌上睡著了,兩隻胳膊已經被壓得失去知覺,胳膊下面露出高三英語課本的一角,皺巴巴的飽受蹂躪,課桌前面疊放著兩摞書本,還有一個生鏽的鐵皮文具盒,一支纏著膠布的舊鋼筆。
等等,icu病房為什麼會有課桌和課本……
“醒醒,軍子,快醒醒,老蔣來了。”
隨著低不可聞的催促,一支鉛筆暗搓搓戳向曲軍的胳膊肘,一下一下捅得生疼。
曲軍轉頭看去,同桌的捲毛男生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書本,嘴巴彷彿因為過於專注下意識的微微張開,其實卻在很隱蔽的小聲說話。
“別看我~看書,別看我~看書,我好心救你,你踏馬的別害我。”
這張臉莫名眼熟,曲軍楞了片刻,脫口叫出他的名字:“金雲亮?!”
他們兩個是中學同學加回爐班同學,各奔東西幾十年沒見面,在曲軍的記憶裡,金雲亮始終都是現在這副形象,穿著八十年代時髦的綠軍裝和黑板鞋,頂著一腦袋自來卷,一眼就認了出來。
曲軍叫的聲音太大,金雲亮的身子猛然一震,把腦袋深深埋進書本,手裡的鉛筆也縮了回去,在本子上奮筆疾書的不知道寫些什麼,總之死道友不死貧道,現在他只希望曲軍這個二貨死得越遠越好。
“曲軍,你不想聽講可以睡覺,但是不能說話,不能影響別的同學……哎,說你呢!東張西望的幹什麼?”一個嚴厲的聲音來到近前,班主任蔣國秀曲起兩個指節,用力敲著桌子。
曲軍顧不上理他,繼續東張西望。
似曾相識的同學們坐在似曾相識的教室裡,後牆上掛著“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努力學習”的標語,記得這個中年謝頂的老師就是姓蔣,還有身上那種充滿活力的年輕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結果,這裡是十七中高考回爐班的一班教室,他竟然重生在八十年代!
一把抓起金雲亮嶄新的文具盒,亮閃閃的黃鐵皮後蓋映出一張年輕的面孔,沒有歲月留下的皺紋和色斑,沒有病重將死的暮氣和淒涼,正是曲軍十七八歲時的樣子,一顆青春痘傲然屹立在額頭上,彷彿在向這個世界大聲宣告——未來,無限可能!
曲軍至此再沒有半點懷疑,片刻的失語後,所有的興奮感慨和衝動都化成一句“臥槽!”
本地方言只會說“臥賊”和“臥日”,普通話的“臥槽”自帶喜劇效果,同學們聳動著肩膀想笑又不敢笑,忍得非常辛苦。
“你給我出去!”蔣國秀忍無可忍。
曲軍被趕出教室,站在門外面壁思過。
但他早就懵圈了,哪還顧得上思過?
突然遇到這麼大的事兒,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瘋狂分泌,大腦更是直接宕機,又忍不住各種的胡思亂想,漫無邊際的念頭不斷冒出來,轉眼又被另一個更加無厘頭的念頭取代。
屬於18歲的記憶漸漸清晰,曲軍終於想起蔣國秀的全名,還有其他老師和同學的名字,現在是1982年的11月,家裡的父母仍然健在,而且正在壯年,兄妹三個中,哥哥曲峰已經參加工作,妹妹曲曉紅剛上高三,明年面臨高考。
至於曲軍自己,已經是第二次高考落榜,第二次上回爐班。
記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因為成績太差從回爐班退學,進廠成為一名工人。
然後就是結婚生子,下崗創業,開出租、開飯館還開過錄影廳,開網咖莫名其妙的發過財,炒股票稀裡糊塗的爆過倉,離婚,再婚,一地雞毛,一聲嘆息……前世裡一生起起伏伏,勞心勞力,就像時代大潮捲起的一粒沙,最後又被時代淘汰,直到五十多歲躺進icu病房,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
這一世,想換一種層次更高的生活。
“叮嚶嚶嚶嚶嚶嚶……”
鈴聲響起,蔣國秀在下課前,告訴同學們一個好訊息,他搞到一份市一中的內部卷,下午的自習課改為英語考試。
“嘢!”
同學們興奮地叫了起來。
八十年代初期的參考書和習題集很少,學生得到一份高質量的試題,就像牛兒得到肥美的鮮草,馬兒得到寬闊的大道,灰熊得到大馬哈魚,宅男得到1比1倒模的模擬娃娃……聽說要考試,回爐班的同學非常高興。
這是上午的最後一節課,同學們熱鬧了一會兒,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蔣國秀和大家一起走出教室,看到曲軍,順便又把他批評了一頓。
“你是不是看過那些不健康的港臺錄影?沒有……?那你這個‘臥槽’是從哪裡學來的?課堂紀律我反覆強調過,上課說話本來就不對,上課說髒話更是絕對禁止……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叫家長到學校來一趟。”
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