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兩年達虜入關,到處擄掠殺人。去年聽說官兵死了幾萬人,驚動皇上,叫一位禦史來查了此事,抓了幾個官,換了新的將軍來鎮守。可新上任的將軍說是邊軍將士不夠,要讓各府縣抓士勇充兵役。可小人們家中有老有少,又聽說這兩年上了戰場的鮮有活著回來的,小人、都是小人一時鬼迷心竅,帶著平日同在河上討生活的幾個兄弟和家人們逃到了漢中府這裡。”
本來他們還想再往遠處逃,不幸到漢江這裡遇上桃花汛,大水捲走了幾條船,連同船上的人都沒能逃出。活下來的人也在大水裡淋雨受凍,船也壞了,有幾個老人孩子險些病死在這裡,只得變賣了破船替他們抓藥,漢子們到處找零工幹,一群鄉裡人互相抱團,勉強熬到今天。
“開始是搭了棚子在城外乞食,後來到碼頭邊尋活計時,恰遇上吳家兄弟被幾個人欺負,便上去替他們解了圍,後來蒙他們兄弟收留,一家老小才有了落腳的地方。”
後來他們就在吳氏兄弟介紹下尋著些活計,只是他們是逃來的,遇見本地人便矮三分,也不敢和人搶活計,只能幹最苦最累的活。城外還有些別處來的饑民,都是逃難的,搶粥、活計也搶得厲害,他這幾個兄弟好在是人多、抱團,又比災民強壯些,總算能勉強餬口。
流民!
比起流民來,這些逃兵役的百姓簡直就不是問題了!宋時倒吸了口冷氣,緊張地問道:“還有流民逃到這裡來?是何時的事,有幾回了?”
流民他是知道的,當地和附近官府救濟不了,流亡的災民就會沖入更遠處的州縣就食。若有人在其中振臂一揮,甚至也不需要是什麼有指揮能力的巨寇,只要能鼓動人心,帶著人沖開城門,湧入的饑民立刻便能將那座城中的糧食劫掠一空,而後挾裹著更多百姓踏上流亡之路,甚至席捲幾省、踏平大半江山!
不是他想得太嚴重,而是陝西這地方自古以來……啊不,往後幾百年就是出反賊的地方,李自成就是米脂縣人!把明朝都搞倒了,逼得崇禎皇帝上吊自殺的!
他們大鄭朝的救災效率也不怎麼樣,若真讓農民軍起義壯大了,再加上塞外威脅,西北幾省就糜爛了!
究竟是水旱災荒致此,還是因邊關戰事而致,亦或別有隱情?
他就此追問了幾句,那幾個漢子都說:“從去年到今年都有!去年逃難的都逃到了固原,有些還算健壯的也被抓了壯丁,老幼不知怎麼樣下場。小的們只聽說是京裡一個尚書壞了事,軍裡有他安插的心腹都要換了。北邊又要打大仗了,所以到處都是抓丁的,傳得人心惶惶……”
如他們這般因邊軍拉壯丁入伍,為逃兵役而南逃的還算少數。九邊一帶有許多是因著達虜頻頻入侵,百姓飽經蹂躪,為了求生逃往內地的。而且這些年寒熱不均,鳳翔等地旱災頻發,遭了災的百姓更難活命,也只能跟著流亡。
他們把能說的都說了,不敢有絲毫欺瞞,更絕不敢再藏著別的什麼人意圖行刺。只求大老爺高抬貴手,別把他們送回張易堡,給他們一家老幼一條活路。
幾個壯年漢子跪在他面前哭訴,慘切的聲音從屋裡傳到院中,穿破濃濃黑暗,在滿院衙役和那些老幼心裡罩上一層悲苦。
廂房裡鎖著的人都跟著哭了起來,同聲求著“大人”救他們幾家姓命。吳家兄弟也不顧自己也是戴罪之身,連連叩頭哀求,叩得額上油皮破損、滲出鮮血來。
宋大老爺打了個眼色,叫人把吳老三放開,和他弟弟一起關到側面耳房,又拿出紙筆細問這幾個逃人出身的張易堡具體位置在何處,他們走的哪趟路來漢中,一路上經過了哪些府州……
能叫他帶出門的,都是府衙的人尖子,又對陝西較熟——至少是對他們漢中府上下熟得不能再熟,那些人答話間有錯漏的地方都叫他們一一挑出,細細逼問到底。
等到桓淩在柴房裡搜出幾條魚叉、兩副自制的弓箭回來,宋時這邊也整理出了一份報告,便叫人把那四個漢子押到旁邊小屋待審,自己拿著報告給他看。
這些人的話若是真的,只怕新來的這些將軍們動作太大,邊關本就受著韃靼襲掠,再多些鎮撫將軍侵擾地方、強抓百姓為壯丁之事,只怕邊陲民心不穩。
宋時揉了揉眉心道:“待天亮了我叫人召鄉老過來,將本地人和老幼甄別出來,由他們看管。這幾個漢子咱們帶回府慢慢問,還得叫周王殿下知道此事才好。”
他是漢中知府,只能管一府事宜,可管不了漢中府以外的事。唯周王才是來鎮撫九邊的皇子,萬事都得要他做主。
或許他定的主意不算最好的,可皇上送他出來的目的就是要歷練,必須讓他見識這些事。
桓淩捏著那些口供看過一遍,臉上露出些悔恨之色,低嘆道:“當日我奉旨巡查陝西兵備,卻不該只查兵備,亦該留心些百姓動向……”
宋時抬手捂上他的嘴,不許他再說這種話,反勸他:“你當時就是受命查軍中弊端的,流民又不在你該查的範圍,你一路在軍鎮中,也不容易見著。再說當時還沒有這些怕被抓壯丁才到處流竄的百姓呢,此事原本不是你的責任,便到現在也全不屬你管,而該陝西巡按、布政使、兵部來查。”
何況若說桓淩當時沒查到流民就是有錯,那他一個穿越者沒及時考慮流民問題,也是有錯啊。
好在這些災民還只是災民,大災過去了便只想著還鄉,沒釀成席捲幾省的農民起義軍,這就算大家運氣好,趕緊想法解決賑災、防災和安撫百姓的問題才最要緊。
宋時安慰了桓淩幾句,腦中忽然靈光一現,用心回憶起了自己那條歷史線上這個時間段的小冰河發展情況,以及地方誌上記的近幾年災異志。
彷彿這個時間段還沒有特別嚴重的大災?
小冰河高峰是在明末清初,前期這幾朝雖然也不是很溫暖,但總不至於連年水旱,一下子就鬧出李自成那樣的大亂。
他壓低聲音,湊到桓淩身邊,給他講了一下氣候走向。
桓淩聽著也鬆了口氣:“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既然你確定本朝就是你來處有過的前朝,那麼天地之象應當是不會變的,只是眾生易變罷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既是草編出來的獻祭之物,編制的人用力氣大些小心,做成的東西自有細微的不同。
宋時笑著跟他保證:“原本我也以為平行空間會有大變,不過第二次講學大會時,咱們遇上的蘇州才子祝、徐二人就是我前世的名人呢。還有如今巡撫三邊的兵部右侍郎楊大人,在另一個世界都已經做到閣老了……”
還是明朝最著名的一屆,號稱三楊內閣;也是他們推動了明朝歷史上最清平的“仁宣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