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頭看向叫人圍得只露出一頂紗帽的桓淩,憂心忡忡地問宋時:“可要小的們護持通判大人出來?”
宋時衡量了一下衙役們的人數,搖頭道:“先把舞臺佈置好,大會開起來底下就安靜了。”這群學生都是精挑細選、有才名的讀書人,不至於幹出什麼犯上的事——就是敢幹,一個兩個叛逆書生也幹不過他師兄。
他憐惜地看了人海中那頂烏紗一眼,轉身指揮人搬交椅、長案、白紙屏上臺,將臺上佈置成辯論會的形式——
兩邊各排開四把交椅,八字形斜排開對著臺前觀眾席。椅子前面各安書案,案上單擺筆墨紙硯和一壺清茶;當中單擺一張小幾、兩把交椅作主持人席,背後沒有觀眾座的那半面講臺上則豎一列白紙糊的屏風。
桌椅擺好、搭上綢布椅罩、撐起羅傘,講臺就算佈置到位了。又有差役取了學院的雲板上臺,當當當敲了幾聲,把下方學生、舉子的注意力都引向臺上。
宋時站在臺邊,氣定神閑地說:“三位老先生此時不在,是要先看昨天收上的題目,考察眾人學業薄弱之處,好選題講解。但如今雖無先生講學,我等卻也要努力溫習昨日所學,不可辜負了時光和諸大人、老先生們的心血。宋某身為此次講學會的主辦人,今日便主持一場自習會,列出昨日講學後眾人投出數量最多的難題,請臺下舉子、諸生上來講解自家於這些問題的領悟。”
他把一些現代詞彙揉進了古語,但在眼前這講學環境下還算容易理解,並不突兀,他自己說著也舒服。
臺下眾生叫他幾句說得安靜下來,目光從桓老師身上拔開,灼灼地落向臺上——那安靜中又隱含著無限驚喜和爭競心,盼著能上臺講解自己的高論,盼著在全省才子面前一講成名,倒不緊緊圍著桓淩不放了。
宋時看著他們放鬆了桓淩,心中微微得意,朝著師兄拱了拱手,說道:“請通判大人上臺,待會兒諸生講解後還須大人作點評。”
桓淩也遙遙望向他,目光明亮、意氣風發,振了振衣擺說:“諸位學子且讓一讓,有疑問處待本官上臺再作解答。”
擋在他面前的人回過神來,紛紛往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上臺的路。宋時在臺階旁接引,比了個“請”字,朗聲說:“今日只是學者指點後進,不是通判大人管束舉子、生員,咱們都以師生相稱罷。請桓老師坐在嘉賓席。”
桓老師腳步微頓,想起那天自己逼著他叫老師的情形,走路都幾乎要走出弧線來。幸而他生性自持,腳下仍邁著穩穩的官步,走向講臺當中並坐的那兩張官椅,坐了右手的一張。
宋時目送他回到位上,轉過頭時張著臺下學生們看不見,挑起一邊眉毛,給他送了個眼風,滿面得色。
桓淩強忍笑意,垂眸盯著臺上紙筆。
宋時又叫臺下學生稍安勿燥,等他把昨日交上來的題目寫出來再請人作答。
說罷走回桌前取了筆和事先研好的墨汁,一手託硯一手提筆,走到主持人席後的紙屏前。昨晚他們師兄弟苦幹了半宿才搞好題目分類,他雖然不能每一道題都記著,但前十二條熱門題目還能記得清,也不須預備什麼小抄,到屏風前按著投票多少提筆就寫:
天理人慾,百四十人問。
理氣,百六人問。
致知,七十四人問。
喜怒哀樂未發時氣象,五十三人問。
居敬,四十七人問。
……
他寫的是手掌大小的大字,寫字時肩平臂直,手腕、指尖極為穩定,故而一筆顏體字寫在無處借力的屏風上也能寫得方正渾厚,力道紙背,與他這清逸的人品簡直絕不相似。而他不光能寫出這樣端莊有力的顏體,還獨創出了一種極細的印書體,字字骨立,與這飽滿開闊的筆觸竟不似出於同一人手中。
那細筆字還只佔個新鮮,只是印書清晰可喜,寫出來卻不算好字,今日屏上所書大字,可是的的確確得了顏體神髓。光憑這筆字、這副出塵品貌,這樣肯建高臺、請名師為閩中書生講學的器量胸襟,以後再評閩中少年俊彥,必定要有這位舍人一席之地了!
——雖然他不是閩人,卻是武平縣父母官之子,又是取在武平縣學的生員,將來出息了,自然得算成他們閩地出的才士。
臺下人紛紛議論,宋時背對觀眾席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只是覺著聲音不大、沒人鬧場,就懶得去管,接著做屏書,寫一題念一句,直到最後一題:“第十一題: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廿人問;第十二題:理一分殊,十七人問。”
與會的總共二百餘名學子,每人限三個問題,挑出相似的合併成最簡潔基礎的題目,總結下來前十二位的就是這些。剩下的題目多而雜,問者卻廖廖,沒有代表性,僅討論到這裡就足夠了。
他瀟灑地收筆,託著筆墨放回主持桌上,旋身對臺下說:“昨日所投最多的十二道題在此,剩下的皆是散題,可待講座後再論。如此,我這主持人便按著題目順序請人上臺講解了。”
他看著臺下有些茫然的眾生,溫柔含笑:“韓昌黎先生有言,‘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哪位才士解得第一題的天理人慾之別,請舉手示意,在下將隨意選出四位,為眾人解析此題。”
四個人。
一瞬間就有十數位理學大家舉手,宋時隨手挑了四位,請上臺來,叫他們坐在桓淩肩下。眾人上前恭恭敬敬地給通判大人行禮,卻不敢像宋時那麼隨意地喊老師,又拘謹又亢奮地往椅子邊上壓了半個屁股。
可這四人卻只能填滿一半的座位,剩下的難道還要叫不會的人上去?
是啊,怎麼可能只叫會的人上去答題?
臺下學霸們不甘落選的失落,學渣們緊張畏縮的神情盡入眼底。宋時恍然體會到了當年他們老師在臺上問問題時,看著一群學霸舉手搶答、學渣低頭裝死,點名大權卻握在自己手中的快感。
老師們都愛越過林立的手臂,專挑著縮緊身體,誓死不露頭的學生叫,他可不一樣——他是學渣學霸一塊兒叫。
學霸上臺講正確的解題思路;學渣則上臺花式示範怎麼答題是錯誤的。最後由桓老師來給出標準答案,對比一下看看學渣的理解錯得有多離譜,學霸中又有哪個是真學霸,哪個是不懂裝懂。
宋時深深沉迷在教書育人的快樂中,向臺下眾生伸出了手:“昨日投了這道題的前輩、朋友請舉起右手,我要請上四位不懂此題的人先講是自己平常如何理解此題,究竟哪一處想不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