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贊賞地看了他一眼,也附和著勸金氏,可卻不說什麼不願再嫁。她跟前夫感情極深,後又被王家強賣為妾,這些年過得不甚好,原先只憑一股報仇的念頭撐著,現在大仇已定,只想下去與丈夫兒子團聚。
宋時只好換了個說法:“那王家的房子、地你不要了,你也替你先夫不要了嗎?你要尋死,總得先過繼個孩子給他承繼香火吧?你令郎今年若還活著也該有十七八了,你也該替他想想,不然等你也去了,誰給你們燒紙祭奠!”
古人重祭祀,說別的不管用,說起她兒子在地下孤苦,無人祭祀,金氏卻不得不動容。她默立了一會兒,蹲身對宋時說:“若真能將先夫家的産業要回來,叫我兒身後有繼,妾身從此後願任憑舍人吩咐。”
宋時悄悄鬆了口氣,隨口說道:“你若真要回報,將來有空就多聽幾回《白毛仙姑傳》吧。”
金氏苦笑道:“豈止是聽,便是舍人要妾去瓦子唱曲兒妾也肯唱。這些年我與人做妾,什麼沒做過?這白毛仙姑傳裡的喜兒真個和唱我自己一樣……那白毛仙姑傳結局裡,喜兒是個什麼結果?”
是……是不是跟大春哥在一起了?
可惜他佔了大春哥的戲份,大春不能娶喜兒,也沒大鎖、大桓什麼事……得換個人設好的男主。他用心回憶了一下,說道:“由宋大人做主,嫁給一個又會種田又愛讀書,勤快肯幹,人人都誇贊的好男子了。”
就《劉巧兒》裡,趙柱兒那樣的先進模範。
雖然這本《白毛女》已經給他改得亂七八糟,可也得保住最後的底線,不能把喜兒嫁給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書生,還是得嫁一個勤勞、樸實、上進的農戶青年。
金氏也十分滿意,低著頭想象著那畫面,有些哽咽地說:“還是嫁莊家漢好,自做自吃,不受大宗欺淩,就辛苦些也是好的。”
嗯,不會受大宗欺淩的。
以後王家,或者武平大部分人家,都不用分大宗小宗、主支庶支了。這回清隱田隱戶之後,按著魚鱗冊收糧稅,按著花名冊服徭役,那些大族主支擔負不起那麼多稅賦,自然要分宗。
來日縣裡都是幾人、十幾人的小戶人家,縣裡政令傳到哪裡就執行到哪裡,再不會有族規大於律法,政令傳達不下去的問題了。
他心滿意足,用心聽著堂上傳出的訴冤聲、申辯聲、審判聲,不時拿紙筆記下觸動他的句子,準備拿去給孟三郎改戲詞。
王家這些人是從宋時清完了田畝就開始查的,直查到如今,滿衙上下連軸轉的看卷宗、提審原告和證人,甚至挖出摔傷、毆傷至死的受害人屍體蒸骨驗傷……這幾個生員犯下的案子早已是證據確鑿,只差剝除功名,當庭問罪。
堂下只聽紅頭簽落地的清響,竹板入肉的悶響,驚堂木敲擊長案的脆響,一聲聲連綿不絕。伴著宋縣令詳細的舉證,伴著黃大人利落的宣判,伴著犯人悽厲的辯解和慘叫……
流水般帶走了這個下午,更沖散了王家。
這一場審判後,王家嫡支父子皆投入獄,父親犯了真犯死罪,兒子判了雜犯死罪,倒還有機會贖刑。嫡支摧折嚴重,庶支也有不少因犯罪被抓被抄的。更可怕是《白毛仙姑傳》傳唱遍了全縣,黃欽差與宋青天審判王家家主的故事飛快地被改編成了小說、唱賺、諸宮調,甚至已有班子排起了南戲。
那些沒被抓的庶支也人心惶惶,一力地要和嫡宗分家。而他們與主支共同的長輩早已過世,嫡系無可阻攔,只能看著這個飽經風浪的大族倒在了新泰二十年秋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雨中。
王家倒下後,便是全家被扣拿,揹著意圖囚禁巡按禦史罪名的林家。而後則是同往省城誣告武平知縣,與林家合謀矇蔽禦史的陳家、徐家。他們之下又有替他們寫文章誣陷宋縣令的許多生員和監生,再之後是放高利貸的銀櫃、錢桌,受大戶僱傭逼勒百姓的無賴、打手……一層層地往下抓查。
武平縣大戶倒下一片,生員也剝了不少,監獄裡卻擠得滿滿騰騰,只得臨時加蓋。
黃大人斷案時只顧要做青天,回過神來才發現黜落的生員太多,定罪的大戶太多,年底將這些填到考績表上,卻是要影響宋縣令考核成績的。
他看著縣衙裡工匠們和著水泥、砂石,一層層往上砌磚,帶著幾分歉意對宋縣令說:“大令不必擔心明年的吏部大計。本院過後便會寫一篇奏書遞上中疏,說明這樁大案內部實情,不教影響你明年的考評結果。”
宋縣令感動地說:“大人為下官的用心,下官實無以為報!武平治下出了那些不遵律法、不恤百姓的豪強,原就該有下官一力擔責。如今得老大人替下官與百姓做主,當堂判了他們的罪,已是我武平上下之福,新民又何敢叫大人為了下官擔這些責任?”
黃大人就喜歡他這樣勤懇又老實的官員,聞言含笑搖頭:“本官巡按福建,無論軍民大事,自然都是本官分內職責。宋令不必總是這樣謹慎,我看你令郎好聰明一個學生,都叫你言傳身教,教得迂腐了。”
對了,他現在去哪兒了?
宋時是比他父親強得多的,他父親一味的老實謹慎,這個兒子雖然叫父親教得有些拘禮,但看他佈置出的屋舍、車子,平常吃用的小東西,皆可看出這學生是個不俗的人物。
還有那《白毛仙姑傳》。依他的推斷,那諸宮調唱本的詞句或許不是宋學生寫的,卻一定是他主編出來叫人傳唱的。
那日他審完王家不久,市面上便有人傳唱《白》傳的新詞,其中就有個黃欽差到縣裡巡按,又有個府裡來的都捕桓通判。這還不算什麼,那些小民在向黃青天、不,黃欽差告狀時,唱詞分明就是堂上狀詞改寫的!
不是宋時,又有誰能看到狀詞?若說是在堂下聽說的,除了他,又還有哪個苦主或受審的書生在那時候還有心記詞編曲?
他早疑心是這學生!
這個宋學生排出的《白毛仙姑》傳直開闊了諸宮調的氣象,道盡了百姓疾苦,官員職責,一洗那些只唱私情密愛的頹靡。別人若排一出能叫人傳唱的好戲,都恨不能將名字傳得天下皆知;《白》傳作得連他這慣見佳作的天子近臣、都察禦史都愛聽,他倒還遮遮掩掩,不肯亮明身份,也不知在害羞什麼。
黃大人輕哼了一聲,問宋縣令:“令郎何在?今日縣裡又不放告,也無甚卷宗要看,何不將子期叫來陪咱們說說話?”
“這,”宋縣令有些意外,歉然道:“下官今日不知老大人要見他,便放劣子出城去了。”
出城?這武平縣冬日裡陰冷寒濕,也沒什麼好花木景緻,有什麼可出城的?
“今日桓世侄到城西丈量土地,重理魚鱗冊,小犬也帶了許多雜七雜八的人跟著過去了,說是要搞什麼‘三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