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他見慣絕色,見著那女子時也倒吸了口冷氣:這份豔妝竟是他從未見過的!眼圈描得重重的,外眼角斜飛而上,襯得星眸欲醉;兩腮暈染胭脂,顏色似揉碎桃花,豔壓海棠;更兼著朱唇皓齒,蟬鬢輕籠,額頭如少女般留著短短的劉海,越發明豔可愛。
難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顏色,還被人說“遠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時在揚州拜訪過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裡面最出眾的美人拿來與這女子一比,也只得說聲“遠不如她”。
從這伎女看來,背後安排這事的就一定不是個平民百姓、商人匠戶之類,而必定是個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麼能寫出那樣深刻的本子,想出這樣的新妝?
他想了一陣,便跳下車,往人群中擠去,想多聽幾曲。他在差役們保護下千難萬險地擠到那女子面前,正聽見一句熟悉的:“則見我萬恨千仇——”
唱完這段,竟然還有一段全新的套曲!
黃巡按一行都激動不已,珍惜地聽著,恨不得她就這麼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將整篇《白毛仙姑傳》一氣兒唱完。
可惜事與願違,新添的曲子極短,只有一支【仙呂調】的【整花冠】,一支【繡帶兒】,便到了煞尾。只兩段詞便唱盡了喜兒在宋舍人關懷下說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識的緊鄰們接她回家,許諾她要審問王家罪孽之事,半點不提如何捉王家、審王家的。
那伎女徐徐唱罷,在黃大人略帶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這篇《白毛仙姑傳》雖然未完,可唱到這裡,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這篇諸宮調的結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時王家那些人被奪了功名,宋大人能審問他們了,這曲子才能有下文。”
周圍聽著呼聲如潮,恨不能立刻撞進告狀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補全了這篇《白毛仙姑傳》。守著偏院院門的衙役們在人潮中搖搖欲墜,高呼:“不可沖撞告狀房,不許拿石頭扔窗戶!凡有沖撞羈押院落,打碎門窗的,皆以劫獄罪拿問!”
若用別的罪名,眾人真敢拼著捱打,進去把王家的老爺們拖出來打一頓。可偏偏定了劫獄罪,誰也不願沾上王家同黨的惡名,只能在院門外大罵幾聲發洩怒氣。
那伎女抱著琵琶往回走,一旁幾個壯漢替她收拾凳子,護持她回院。黃大人身邊幾個差役忙攔下她,客氣地問道:“不知娘子如何稱呼?我家主人是從外地來販絲綢的客人,實在愛聽這曲子,想請娘子到客棧唱一回哩。”
那伎女尚未說話,她身邊的壯漢便圍上來盯住了黃大人他們,滿是防備地說:“我們娘子只在這裡住,別處哪兒也不去,不必請了!”
黃大人覷著對方人多,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便客氣地說:“在下是外鄉客人,頭一回聽這篇諸宮調,著實驚豔,想趁還在武平時多聽幾回,不知娘子以後還在這裡唱麼?”
那伎女終於點了頭:“奴還來唱幾日,但只唱到這裡。提學大人遠在省城,我們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書生,只得將他們關在這裡,日日好飯好菜地供著,那些人還要作反哩!”
她嘆了一聲宋大人的不容易,轉身就走。
黃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動,輕輕問了一聲:“娘子住在告狀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訴?卻不知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
那伎女才要答話,旁邊卻撲出一個打扮濟楚,容色卻極蒼老憔悴的女子,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那王欽連血脈相依的親戚都害死,連明媒正娶的新婦都能賣掉,怎麼不能害楊喜兒!”
她驀地提高聲音,尖利如杜鵑泣血,撲在院門上嘶喊道:“王欽老狗,你以為遠遠的賣了我我就回不來了,以為就沒人知道你們為了塊地害死我兒、你堂侄孫的事了,我偏偏活著回來了!”
她是個婦人,差役、保鏢們不好動她,只能央有力的民婦將她拉走。
黃大人聽著冤情慘切,忍不住要上去問一問,追到正門處,卻被人牢牢擋住:“這裡只許要到衙門告狀、無處安身的百姓們住。大爺若有狀紙,拿來登記就可住進去,若沒有,就請回吧,莫沖撞了衙門的地方。”
他想問的兩個人都住在告狀房裡,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嚴,窗戶上都看不見人影。一個衙差去檢視周圍,回來湊到耳邊低聲告訴他:“那窗戶都是反著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還是琉璃,端的奢侈。”
給一眾有罪待押的人這樣好待遇,卻又讓恨他們的人在外面唱曲兒詈罵,實在不知那宋縣令是怎麼想的。
田師爺道:“要麼索性喚宋縣令來,憑大人這雙眼,難道還看不出他是真心為民做主,還是邀名之輩?”
黃大人微微搖頭:見是要見宋令,只是他還不想這麼輕易暴露身份。他有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見識宋令斷案撫民的本事,又能進告狀房多瞭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鄉民愚昧,人雲亦雲,還是那幾位本地鄉紳騙了他。
他招呼田師爺上車,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說:“咱們將車停在這裡,下去聽唱曲兒時,叫人偷走了數匹綢料,這就去縣衙報官。然後咱們去見見那位傳說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
作者有話要說: 寫時想起來福建不下雪,不吃餃子,所以本土化了一下
上一章寫到比較晚,忘了放古文的參考資料,大家可能誤會是我寫的,其實不完全是,在這裡放一下給大家看一下原版吧
都選自皇明經世文編
第一段參考楊世奇論荒政
況聞今南方。官倉儲谷、十處九空、甚者谷既全無。倉亦不存。
第二段還是荒政論
皆鄉之土豪大戶。侵盜私用。卻妄捏作死絕。
還有“矯輕以從重,倚法立威,濫施重刑”一句,找不到原文了
第三段也是荒政論
欲修惠實政。惟在守令而已大抵親民之官得人則百廢舉不得其人則百弊興此固守令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