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沉積的淤泥富含腐殖質,他都就地分給來主動幫忙的百姓,教他們將淤泥曬幹、粉碎,消毒後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農戶清理河淤後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這麼精細,都是憑著經驗往田裡灑的。宋時卻是看過農科專家的小論文,知道這些淤泥粘性太強,透氣性不好,必須經過粉碎、消毒,再摻上砂質土壤增添疏鬆度才適合作肥料。而且溝渠沼澤都是孳生害蟲的重地,這些淤泥裡可能混有蟲卵,用之前需要殺蟲。
他現在的科研水平還配不出來化學消毒劑,只能湊合著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這邊土地偏酸性,摻點石灰反而能調節酸堿度,使氮磷鉀有效性增大。
他領著人在田間測量,邊量邊給看熱鬧的百姓講土法化肥和農藥的製作知識——當年他住在桓家時,做殺蟲劑也要考慮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藥店買來的藥材煮水;到廣西之後卻是更多要考慮農戶們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廣的是田間遍地可得的水蓼、烏桕葉、蟲屍漿液和草木灰等。
這麼一個縣令公子,衣飾光鮮的美少年,拎著衣擺蹲在地頭兒,給農戶們講如何搗爛粘蟲、地老虎、棉鈴蟲的屍體,搗出漿液加水浸泡……畫面相當感人。
桓淩感動得幾回背地裡暗謝,謝他當年跟自己住時沒用上這種藥。
那些莊家本就感激他當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聽他開辦田間地頭農業知識講座,簡直要把他當神仙一般看待,悄悄問他:“相公莫不是個後稷身邊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麼你做縣令公子的,還能懂得這麼些種地的法子?”
宋時右手背後,抬頭望向遠方,神色深沉: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一點,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後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這時代牛頓還沒生出來,沒人知道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裡念一下過過癮,然後對著那些老農謙虛地說:“這是我隨家父在廣西任上時聽當地老農說的。家父做這一縣父母,要把百姓當作親生子女來護持,我做兒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鑽研些與百姓有用的東西。”
圍著他的莊家、民壯都嘖嘖稱嘆,感激上天給武平縣送來了宋大人這般好父母,還有宋公子這麼個神仙似的公子。
一個信神的婦人便說:“小舍人和桓公子帶著這些大哥們清出許多王強家佔的土地,往後也就是縣裡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劃出一塊地來,小的們願意大夥兒添錢,湊些石料木料,給大人與小舍人立個生祠。”
她身邊的莊戶也附和道:“小的家裡也供了舍人的長生牌位,不過在家供著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蓋個廟……”
臥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嗎?宋時腦子裡頓時浮現了魏忠賢前輩的下場,嚇得直接站了起來,連連揮手:“不可如此!我一個尋常書生,哪裡當得起人供奉?這官田裡也不能胡亂建廟!”
武平縣搞淫祠的風氣相當濃厚,得個狐貍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時不許他們蓋廟,眾人還有許多遺憾。
桓淩在旁忍著笑意看他,替他解圍道:“朝廷不許給官員建生祠,你們雖是一片好意,真建起來卻要連累宋大人為難了。若真有心回報大人,日後勤力耕織,按時納錢糧就是了。”
他雖然穿著普通書生的衣服,卻有幾分官員才有的威嚴氣派,跟宋時這位親民的小舍人不同,說出話來就叫人下意識遵從。
莊家們唯唯應聲,又嘆了幾聲可惜。宋時笑著安慰他們:“咱們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來豈不是要折了福氣?你們若是真感激家父當日派人救災治水,願意捐善款報答的,來日這邊清丈好了田地,縣裡或者能撥一塊地建個社學。你眾人捐些石灰木料,幫著修好了學校,縣裡再撥塊學田供老師們的日用,你們家裡的小子們就方便讀書了。”
福建這地方的風俗就是好讀書。
雖然也好訴訟、好打架,但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風盛的優點。哪怕再窮的人家,擠出幾個錢來也要送孩子到社學讀幾本蒙訓、雜字,好送到城裡當夥計。
聽說縣裡要給他們這片鄉裡建社學、闢學田、請先生來教孩子讀書,就連原先託庇在王家門庭下的莊戶們都悄悄倒向了宋時。王家要他們盯著縣裡清整田地,故意沖撞丈量田畝的隊伍,最好傷上幾個人碰瓷,這些莊戶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護衛似的遠遠圍著他們。
隔幾日晚間要收工時,忽然有個短衣包頭的農婦攔住他們,提著籃子賣新摘的龍眼。福建的龍眼極甜,核又小,大夥兒幹完一天活,正要吃些水果解渴,宋時便要連籃子一起買了。
那婦人雙手捧著籃子,恭恭敬敬地說:“這是小婦人親手摘的,保證幹幹淨淨,個個都好,小婦人拿給舍人看,不好的不敢要錢。”
靠近宋時後,卻回頭望了望四周,低聲道:“小婦人是王家莊戶的老婆,有事來秉報舍人知道。王家幾位管事老爺商議著等舍人回去,就要偷偷地重畫地界,挪你們立的界碑。還說,還說宋大人官兒做不長久,等你們去了,將來這地方還是王家的……”
桓淩長眉微皺,覺著這話有些不對——這不是等著宋大人考滿後轉遷的說法,倒像是預知道宋家不久就要離開似的。
到底是武平這邊的勢家要對宋世伯和時哥兒不利,還是桓家又鬧什麼事了?
……不論如何,他在武平已經受用了足夠久的逍遙日子,也該去府裡擔任那個可以庇護宋家的官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