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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告天下
日晷指向申時末酉時初,彼時暮色四合,昏黃霞光映照著掛滿紅綃的府邸,整座堂廡木映花承,無不妍隱。
酥酪扒在門檻上,好奇地張望,今日的主人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穿得紅紅的,散發出柔軟而緊張的氣息。下一瞬,它被侍從小心抱起,在頸子上套上華鬘。
所謂華鬘,便是金螭圈,紅瓔珞,底下懸著長命鎖,九隻玉鈴叮叮鐺鐺地響。
酥酪不習慣地甩了甩腦袋,鈴鐺嘩嘩響動,一對圓而亮的清澈獸瞳倒映出主人的身影,李瀛頭戴副笄六珈,一手擎著火紅團扇,一手提著緋紅裙擺,緩緩走出內門。
送嫁的簷子早就備好了,一群身著玄端,手中執燭的與從在中門外恭候已久。
媼婦高聲唱著祝詞,樂師敲鑼打鼓,簇擁著李瀛上了簷子。
酥酪樂呵呵地跟在旁邊,好大一隻雪白的狗,毛發皎潔,興高采烈地搖著蓬鬆的尾巴,脖子上精緻的華鬘一甩一甩。
眾人一默,終於明白為何首輔說怕狗的人不必來送親,原來是要讓夫人養的小狗跟在隊伍裡。
坐在簷子上的李瀛渾然不覺,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攥著團扇修長冰涼的玉柄,簷子四面沒有車壁,皆是垂落的大紅紗幰,柔軟輕盈,一道道流淌在風中。
一路所見皆是潑墨般張揚的紅,鋪天蓋地,處處結彩懸燈,鮮豔紅綃在黃昏中翩然欲飛。
偌大的府邸飛紅流翠,楹柱與闌幹上綴滿了初綻的曇花,在二月寒天裡香氣宜人,銷金爍銀,烹油燃火,不過如是。
李瀛微微移開團扇,探頭打量著那漫天曇花,深深淺淺,嬌妍穠麗,她看得入神,直到簷子繞過數道迴廊,再也看不見曇花了,才收回目光。
倒是酥酪脫離了隊伍,過了一會兒嘴裡叼著一枝曇花顛顛地來了,白曇初綻,花瓣層層疊疊,皎潔得像一捧新雪。
謝府正堂,前來赴宴的王公士族翹首以盼,都想看看這令人神魂顛倒的妖妃究竟是何模樣,屋內不乏狷介清流,一位初涉官場的年輕禦史低聲喃喃道:“目無上憲,攪亂綱常……”
這場婚事,輕蔑綱常倫理,目無天地君臣,悖倫逆理至極,偏偏在場這些人畏懼首輔的權勢,不敢置喙一字。
反倒已經有人在暗暗打聽首輔夫人的喜好,打算投其所好,以便換來仕途一帆風順。
都是庸懦貪鄙的鼠輩,那禦史冷冷地想。
絲竹管樂聲逐漸近了,穿著一身筆挺纁裳的首輔越眾而出,素來冷沉的眉眼帶著笑,宛如收入鞘中斂去鋒芒的劍,那張昳麗陰鷙的臉倒有幾分溫潤而澤,走下層層臺階,親自去迎新娘。
樂聲中夾雜著隱隱的輪轂響動聲,眾人抬眼望去,不遠處墨車自廡堂外緩緩駛來,從者如雲,皆身著玄端,手中執燭,紅燭幢幢,一群人簇擁著最中間那乘簷子。
風起,拂動紗幔,透過人頭攢動的罅隙,隱約能窺見端坐在簷子內的新娘,以團扇掩面,扇面繡著並蒂曇花,頭戴副笄六珈,金光燁燁,凜然不可褻瀆。
謝雪明闊步走到簷子前,與從連忙讓道,目送他走到李瀛面前,望著一身紅衣的郎君伸出手,一手撩起紗幰,一手攔腰抱起屬於他的新娘。
堂中立著許多人,無數道複雜難辨的目光投到她身上,有好奇、冷漠、打量、輕蔑,這種感覺像潮水一波波湧來,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
在山裡待了三年,驟然見到這麼多心思各異的人,緊張之下,李瀛下意識用手攥緊了謝雪明的衣擺,纖細的手指緩緩用力,硬生生攥出一絲褶皺,另一隻手還攥著大紅團扇,不肯松開,虛虛掩著面容。
謝雪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麼近,像是貼著她的耳廓:“我不讓他們看,別怕。”
李瀛不說話,只顧著往他懷裡縮了縮,幾乎整個人都要縮排那人寬闊堅硬的胸膛,手裡還拿著那柄團扇,堪堪遮住臉。
廣闊的廡堂兩面圍著屏風,玉質的素屏描摹著雪白緋紅的曇花,有心想看看妖妃容光的賓客被攔在屏風後,隔著一面連綿起伏的素屏,一時也沒了奈何,只能睜大眼睛努力去看屏風後的人。
滿天霞光下,謝首輔單手抱著那妖妃踏入廡堂,妖妃穿著大紅嫁衣,裙擺團團垂落,銀鈴慢悠悠地搖曳,柔軟得就像一捧帶金的芍藥花,神清骨秀,懶懶散散地在他懷裡盛開。
跟在後面的還有一隻狗,像座雪山似的,蓬鬆圓潤,嘴裡銜著一朵開得正好的曇花,脖子上帶著金項圈,長命鎖一搖一晃,金光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