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反著雪光的窗戶在他的視野裡疾馳而過,卞舍春忽然想起團委辦公室那間屋子,採光很好可惜窗戶很髒,但那些斑斑駁駁的汙漬在慷慨的太陽下也會變成雲一樣的花紋,投射在用舊了的桌子。
桌子後會有一個人。
那人穿著黑衣,看上去就是慣於沉默的樣子,但相貌出奇英俊。也是因此,他很快撇開了目光。
“卞舍春。”
一道沉水似的聲音與記憶悄然重合,卞舍春反應了一下,是聞於野叫他下車。
他這邊車門快抵著路檻,開不了,他轉過身從聞於野那邊下,發頂能隱隱約約觸到聞於野抵在車門頂框的手。鞋底踩上雪地,卞舍春抬起頭,聞於野的臉近在咫尺,卻彷彿隔了萬水千山。
車門關上,卞舍春直直地看著聞於野,一股莽撞的沖動驅使著他把懸浮的猜測拋了出去:“學長,我是不是撿到過你的手錶?”
聞於野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卞舍春能看到他一瞬間放大的瞳孔,微微張開的嘴唇,因此他也不需要回答了,志得意滿般地笑了一下,背過身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吧,考察期。”
卞舍春是怎麼突然想起他們的初遇的,這件事他自己都說不清,聞於野後來追問也就沒有得到回答。但這件事顯然讓他很愉快,連他隊長劉易斯都看出來了,開門的第一個問句就是“發生什麼好事了”。
其實按道理來說,卞舍春覺得自己是不夠格到聞於野的良師益友家裡吃飯的,但是考察期物件堅持,說帶好朋友來旅遊蹭頓飯吃也很正常,他也就答應了。
席間他們一直講的英文,卞舍春還以為是照顧他這個外人聽不懂挪威語,結果後來一問,發現聞於野其實也沒正兒八經學過,除了常用短語什麼都說不出。
由於聞於野很容易給人“什麼都會”的印象,這意料之外的“不會”讓卞舍春當場就用中文脫口而出地問了出來:“你在挪威學習工作了幾年,竟然也沒學嗎?”
聞於野坦誠地說:“上課是全英,日常生活裡關鍵的告示說明也有英語甚至中文,性格好的本地人和我說話都會用英語。會講英語但不願意切換語種的說明不在意我,不需要結交。不會講英語的說明沒有緣分,也沒必要認識。”
他這一長串解釋是用英語說的,劉易斯聽完都笑著說:“你也太直接了,不過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性格。”
聞於野笑著道謝,舉杯敬了一口紅酒。劉易斯開始給他妻子講聞於野以前跟著他學習時的趣事,當事人則偷偷低下頭,湊近卞舍春的耳朵,用中文小聲講:“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懶。”
“懶?你?”卞舍春挑眉,叉子往他那兒指了一下,“在炫耀嗎?”
“沒錢拿又沒意思的事,我都懶得做的。”聞於野說。
不知道是不是卞舍春的錯覺,他感覺這句話語氣帶點抱怨,這人好像還撇嘴了。
這一點發現讓他覺得自己的推理小遊戲又解鎖了新的章節,他想到聞於野之前好像還平靜地跟他暗暗抱怨過工作,什麼“品味不好的領導”“渾水摸魚的同事”,想來還有點好笑。偷懶貪財罵老闆,這麼大眾而世俗的品質安在聞於野身上,反而顯得他一下子生動了起來,不再是獎杯銘牌上鑲嵌的一個名字,冰川上挺拔的一個影子。他也會疲憊,也會有慾望,只是表現得比較……溫良?
卞舍春好笑之餘,還有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成就感,那些在校園論壇上管聞神要程式的小朋友們肯定不知道吧,你們聞神也會犯懶!
再轉一道彎,他又覺得聞於野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也許就像他擔心聞於野喜歡的只是舞臺上的幻象一樣,聞於野也會有類似的隱憂吧?想到這裡,卞舍春又有點心軟。
要不說食物使人思維活絡呢,聞於野隨口抱怨一句叫他心思山路十八彎地轉了一圈,回過神來,劉易斯連第一件往事都沒講完。
劉易斯和他太太都是很健談的人,話題從未間斷,從車隊轉到油價又轉到房租上,卞舍春這才知道其實他們和聞於野的關系還有一層——聞於野讀書時很長一段時間租不到房,是劉易斯給了他地方住,房租收得很便宜。
“歐洲租房都難,”卞舍春一時間無數辛酸回憶湧上心頭,讓他痛飲一杯,“真的難。”
“看來你很有體會。”劉易斯看著卞舍春的苦笑,比了個“請”字,示意讓他講講。
有一種人消解痛苦的方式是把痛苦講得像脫口秀,並熱愛將其大肆傳播。卞舍春就是這樣的人,他一下子開啟了話匣子,講桑拿房的閣樓,講當地人的致命語速,講房東爭端致使稅警上門,樁樁件件講得繪聲繪色,雖然很慘但都被他講得很好笑,餐桌上一時都是慚愧而難以自制的笑聲。
聞於野也笑,但他的笑和旁人都不太一樣,笑裡有一股讓人委屈的無奈。他一直安靜聽著,沒有多說,但卞舍春總感覺他像是什麼都聽過,什麼都知道。卞舍春無需去問他從何而知,他知道暗戀的人總有辦法。
只不過,他重複了無數次,甚至有過反複改進的翡冷翠受難記講到一半,他頭一次真實地在講述過程中回憶起了當時在異國他鄉的無助和絕望。
他眉飛色舞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露餡,像是神思恍惚,但那並不是因為突然的身臨其境,而是他終於意識到,在那些他孤軍奮戰的走投無路的日子裡,他從未真正獨行,有人早已聽過了他所有沒有迴音的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