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環境光很昏暗,聞於野穿著鬆垮的深色衛衣,側臉的線條像從前電影海報男主角的剪影,他靠在一把鐵制的舊椅子上,沒有看鏡頭,很專注地望著前方,手搭在一邊扶手上,握著一個……對講機?
看清那個對講機之後,卞舍春一下子覺得這張照片的背景很眼熟,不管是聞於野後面那個長木桌,還是倒在桌子後面的白色道具板子……他握住手機的指節用了點力,泛起白來,劃弄了一下螢幕,調高亮度,聞於野的身影和他身後的一切都越來越清晰,卞舍春覺得自己的心也越跳越快。
這是劇場後臺。
卞舍春盯著螢幕好半晌沒反應,最終他長按儲存,把螢幕亮度調回原來的引數,放下手機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畢竟是餐館不是酒吧,酒水品類少且算不上好喝。卞舍春喝著喝著,突然懷念起他在哥本哈根開往奧斯陸的那一班船上點的龍舌蘭日出。
看時間還是傍晚,天色已經黑了個透,滑雪場上亮了燈。杯子很快見底,聞於野那邊還沒有發來訊息。卞舍春算算時差,時卓大概還在熬夜,於是幹脆打了個電話過去。
沒有友好的問候,時卓接起來就是憤怒的質問:“打什麼電話!我差一點點就打過了!如果不是你突然吵我我至於吃到那套連招嗎!這個時候不嫌跨洋電話貴了啊??”
卞舍春嫌棄地把電話放遠了一點。餐館還是沒有雪場安靜,他起身出門,看著山上飛馳的雪友們又有點心癢,帶上板上纜車了。
“我還是覺得跨洋電話貴,”卞舍春冷漠地打斷他的控訴,“我問你個事兒。”
“啥呀?這麼嚴肅啊。”時卓認真起來。
卞舍春思緒有點亂,其實還沒有組織好語言,沖動打了一通昂貴的電話也沒有時間留給他支支吾吾,只能把話說得不過腦子:“聞於野上大學的時候認識我嗎?”
“那時候誰不認識你啊!”時卓打趣似的答。
“不是,不對,”卞舍春按著腦袋連連搖頭,坐他旁邊的外國雪友都好奇地打量他,“等會兒……他好像是說過,他記住我是新生表演……”
話說到最後的時候尾音沉了下來,聽得出人情緒突然的墜落。時卓反應了一會兒就急了:“不對!不是……你別這麼想,我不是那意思,他肯定也不是那意思,和岑周那個神經病一點關系也沒有……”
“你怎麼知道?”卞舍春聲音很平靜,還帶笑,但差點沒給時卓聽出一身汗來,“我剛拿完獎他就跟我當眾表白,當時應該整個年級包括我都被他感動了……那麼人盡皆知,他知道也是正常。”
“哎不是不是不是!”時卓遊戲也不打了,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他狂擺的手掌扇出的小風,“你覺得他那副樣子是會關注別人情感八卦的嗎?你別想這個……你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他跟你說啥了?”
卞舍春被他這麼一點才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打這個電話,那張劇場後臺的照片把他情緒拽了回來,卞舍春徐徐吐出一口氣,平複心情再問:“新生表演之後呢?他和我有什麼聯系嗎?”
時卓嘆了口氣,說:“他來商學院當了幾次志願者,每次都負責話劇團的。”
卞舍春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時卓也是話劇團的,只不過不是演員是後勤,聞於野估計也只是來幫朋友,這不能說明什麼。他猶豫著又問:“……還有嗎?”
“話劇團每一場表演他都看過,彩排應該也看過一些。”時卓說完咕噥了一句“天殺的我還以為真是幫我呢”。
卞舍春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沒怎麼,”時卓敷衍地應了一句,又講,“你要去義大利的時候,大家給你送餞別禮物,有個湖南寄過去的包裹,是一本森見登美彥的《四疊半神話大系》……”
“不是你送的嗎?”卞舍春詫異道。正在此時,他旁邊的兩個老外發出了驚嘆的聲音,卞舍春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纜車下經過了一條黑道,有幾個高手爭相炫技,接二連三地從陡坡上飛下去,濺起一浪又一浪的雪花。
卞舍春看著底下那些技術精湛吸睛的老手,目光卻遲遲不聚焦,整個思緒都被時卓三言兩語道出的往事填滿了。
“聞於野送的!你當時不是還給我打電話說什麼,沒想到我這麼有藝術鑒賞力,還能看出你那個話劇致敬的是這本書……我去啊我壓根兒沒讀過!當時我就猜著是不是他送的,別說你震驚,我當時也很震驚,但你說得那麼興奮,我都不知道怎麼打斷你……事後我想跟你講來著,結果聞於野特意發訊息讓我不用跟你說,這麼多年給我憋壞了!”
時卓交代的速度就像想爭取立功的犯罪嫌疑人一樣快,連珠炮般打得卞舍春暈暈乎乎,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跨過了大洋和七八年時光抵達他耳畔的資訊,簡直像在老家樹下挖出小學埋的時光膠囊一樣恍然。
纜車還在上行,一個又一個過路的雪友疾馳而去,帶起圍觀人們的叫好和口哨,卞舍春卻安靜得出奇,看著那些在空中轉體後翻的身影都變成一個蒙塵故事的注腳,他們飛得越高,滑得越快,叫好聲越大,越顯出他的遲鈍、笨拙、慢半拍。
他努力地把自己從真空中拽出來,去感受寒冷,仔細去聽纜車運轉的隆隆聲,認真去看他們張揚華麗的動作,讓時卓咋咋呼呼的聲音只作一個平常的旁白。
“我也問過他,去給話劇團做場務做中控累死累活,是不是其實是為了你,他跟我說沒有,就是拿國獎要額外有個單項,他得湊湊志願時長,別的院志願者清閑一點,活兒都被搶完了,就咱們商院話劇團還有空位,他才來的……”
卞舍春沒吭聲,看見底下有個金發小夥子做了個很完美利落的空翻,中間好像還夾了點他看不懂的花活,周圍許多人喝彩,卞舍春只覺得他眼熟,回憶了一下才想起是聞於野那個朋友,好像叫米凱爾……
那聞於野應該也在附近。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先於頭腦反應了過來,像在雪道上面對一個越逼越近的陡坡時那樣猛跳了起來。
“我又問他,那禮物呢?難不成他真看出來你的致敬了?他沒多講,就說他挺欣賞你的……呵,欣賞。”
卞舍春已經聽不太進去時卓講話了,一門心思放在那條黑道上,緊盯著松樹林之間的縫隙,直到一道亮藍色的身影出現在前方遠處,他下意識摒住了呼吸,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道身影,他看著聞於野跳起來做了個很帥的safety抓板,緊接著拐彎橫呲出一道雪牆,黑道上的滑雪速度太快,做完幾個動作聞於野就到了他們纜車的下方。卞舍春跟著他轉頭,看見他又抬起左腿,板頭點地轉了個半彎,他好像說過這個技巧叫nosepin 180。
卞舍春覺得緊貼著手機聽筒的那一側耳朵好像失靈了,在聞於野轉過身的瞬間,他只能聽見自己狂跳的脈搏。他懷疑聞於野看見他了,在松樹和松樹之間,在墨黑的天和雪白的地之間,那道飛馳的身影似乎有過微妙的停頓,他們的目光似乎有過一瞬攝人心魄的交接,接著聞於野被地心引力牽引著背身倒滑了下去,在消失在松林後面之前,他始終面朝著他纜車的方向。
纜車已經上到比較高的高度了,卞舍春看不清聞於野的臉,但他覺得那雙眼睛一定是沉靜的,像當初下船時那樣凝望著他,像極光爆發時那樣注視著他,或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無數次這麼看著他了。
卞舍春一直回頭看著纜車的後下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出汗了。時卓的聲音帶著濃烈的看熱鬧的笑意,像是湊在他耳邊吼道:
“要我說,他就是暗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