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逗一行人一開始將師父從山中找出,又跟著聚到占星閣下,山中那麼大動靜,自然沒有瞞過他們。得知蕭椒人已經在千萬裡之外的南溟,生死未蔔時,師兄弟三人顯然大受打擊。隱瞞他們的事,全塵息門只有邱採白上前來安慰了幾句,所有人都在忙碌,沒有空理會他們暉月峰這幾個小弟子的悲痛。
在巨大的不測面前,個人的情緒被一壓再壓,只剩一點,縮排了角落裡。每個人都焦頭爛額,生死存亡當前,實在沒有什麼閑暇多想。
接到訊息說蕭椒攜金龍獨自從南溟活著回來,一個人成為對付妖魔的中堅力量時,程谷山一改頹容,將幾個已經與何柔一道投身保護山門之事的嫡傳弟子召到占星閣。
他按照沈謐所描繪的那個計劃算了算,終究仍是沒有底,他不知琢磨出了一套什麼,最終選擇在這樣緊急的時刻,把他收養幾個弟子的始末簡明扼要全盤托出。
蕭冬是最後來到塵息門的,程谷山撿到他時,這孩子因為一雙天生的陰陽眼,被稀奇古怪的鬼追得到處跑,可是怎麼跑都有無數陰氣森森的東西在視野裡。他就那麼瘋子似的過了幾年,直到遇到程谷山,蓄著鬍子不修邊幅的程谷山打扮得像個風塵僕僕的老叫花子,伸手遮住了撞到自己身上的孩子的眼睛,溫聲道:“別怕。”
蕭冬那時年紀還小,其實不大記得了,就記得師父的手心是溫暖的,遮在他眼前時,他第一次從那種雙手的指隙間看到了溫柔的天光,而非猙獰的鬼臉。
蕭算是程谷山在戰場上找到的。那一年蕭算出生的地方戰亂頻繁,到處都是揭竿而起的軍隊,那座小鎮位置不大好,今日被這裡打過來,明日又被那裡搶過去,十二三歲的小娃娃都被扯上了戰場。小男孩在屍山血海裡奄奄一息,冥冥中不知感應到什麼,睜開了眼,滿目腥紅裡有個著青衫的人走近。
撿回一條命的同時,蕭算也生了嚴重的一場大病,忘記了那些血腥的記憶,再次睜眼,他已經被程谷山揹回了塵息門。
而蕭逗,來歷大概還要更複雜一點。
蕭逗被程谷山遇到的時候,已經是十幾歲了,相比於他後來兩位師弟,他那時情況更慘一些——遊竄人間的魔物抓了他青梅竹馬的小丫頭,小少年鼓起勇氣,提著家裡後院的柴刀去救,千難萬險救出了人,帶著小青梅回到家裡,隔天發現一家子人連狗在內都被殺死了,動手的正是這位“青梅”。青梅人沒變,只是因為放她出來的魔物說,若她能十二時辰內像魔物供奉多少條命,便不再來纏她。
那沒有在蕭逗面前露面的魔物,用這樣一個玩笑給蕭逗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巨大的恐懼之下,人有無限的爆發力,以及,永遠不要輕易相信別人。青梅趁著大家都睡著動的手,沒有人防備她,便輕易著了道,到最後,闔莊上下只剩蕭逗一個人,她舉著刀,卻最終沒有對蕭逗劃下去,不知是她終於從瘋狂中醒過來不忍心下手還是隻是剛好趕巧被匆忙趕過來的程谷山拉住。
蕭逗差點瘋在當場,後來在暉月峰,也是跟師兄弟混了好多年才養回一點少年心性。
這三個徒弟的過往細算來都是一筆亂賬,程谷山幾乎從不當著他們的面提。
而這一次,救了他們於水火的師父不止提了,還十分殘酷地道明他當初為什麼要撿他們——他在給自己的大徒弟,找“替身”。
死裡逃生的,命運一開始就註定坎坷的幾個人,一生註定了命薄福薄,卻又有那麼些骨子裡的純良,根骨不算上佳,也可當得起百裡挑一。這樣的孩子,正好能與蕭椒那福緣深厚卻吉兇難測的命格相補。
他們是程谷山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為蕭椒佈下的棋子。
或許,應該說也不是為蕭椒,雖然程谷山是偏愛蕭椒一些,但是終究做這些還是為了將一場不確定的風雨攔下來,用仙門高高在上的那些老前輩的話說:是為了蒼生。
這個殘酷的現實被程谷山剝開來講出口,幾個徒弟在占星閣裡彷彿被凍住了,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最不爭氣的蕭冬吸了吸鼻子,打破了冰冷的沉默。
回顧完自己無甚建樹的小半輩子的蕭逗看起來情緒最穩定,但程谷山知道,他是個習慣把什麼情緒都壓在心裡的人,越是真的難受,面上反而越冷越靜。
“師父。”這聲師父他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叫出了口,“你為什麼現在告訴我們這個?”
那個有時高深莫測有時又顯得很不靠譜的師父此刻看起來卻有點脆弱的病態,他嘆了口氣說:“我……我少時心高氣傲,覺得掌握一切遊刃有餘,但如今,我已經什麼都算不出來了。這或許正是對我的懲罰吧。”
程谷山好像吊著一口仙氣撐著,承認了自己的無能之後,這口氣散了,他便好似一瞬間老了許多歲,看起來又是滿面頹容的樣子,勉強裝出來的精神模樣散了個幹淨。
“我不知道你們的命運將會如何,如今也拿不準蕭椒會怎樣,總覺得該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權利。是我拉著你們卷進這旋渦裡,現下什麼都還沒發生,及時止損也能行,我希望……”
“希望我們離開?”蕭算忽然抬頭,紅了的眼睛直直盯著自家師父。
他看到師父點了點頭。
“師父。”蕭算嚴肅道,“我們能去哪裡,如今這世道,山外是滿世界飛的妖魔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我們就算離開止禹山,也逃不出這個旋渦了。”
蕭逗“嗯”了一聲,想了想說:“若我少年時,你讓我離開,我定然不會留戀。可這是百來年的相處啊,哪怕我們的情誼建立在……”他頓了頓,還是如實說出了心聲:“建立在這樣不懷好意的基礎上,可相處多年的情誼是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蕭逗頗有些大逆不道地站起來——程谷山還盤坐在地上,他這個弟子卻已然起身,用不大尊敬的俯視角度,話裡還帶著一點複雜的怒意,說的卻是:“師父,我會一直站在小辣椒這邊。這不是出於你的算計謀劃,而是出於我的個人意願。”
他或許真的是氣到了,口不擇言,末了還往看起來狀態不怎麼好的師父心上輕輕紮了一刀:“況且師父,你教我棋時說過,落子無悔的。”
蕭逗腦袋裡清楚,這盤棋在他們來到塵息門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幾十年過去,臨到陣前,早就已經悔不了棋了。
蕭算也開口說:“一碼事歸一碼事,師父,我對您很失望。”或許是有二師兄開了個大逆不道的“好頭”,蕭算也緩了緩站起來直抒胸臆:“但是仍然感激您帶我來到塵息門,幾十年無憂無慮的光陰,若我還是凡人,恐怕想都不敢想。我也和二師兄一樣,不會臨陣脫逃的。”
蕭冬自然跟緊隊形。
及至離開占星閣,沒有當著師父的面了,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確認了彼此都還沒從複雜的心緒裡走出來。可是眼下沒有那麼多時間來想這些,蕭椒自上次揹著師兄弟幾個離開止禹山後,才剛有一點訊息傳回來,山門之外的敵人蓄勢待發,流離失所的凡人像一把接一把的浮萍,在湍急的流水中潰不成軍。
他們也只能和這山間的每一個人一樣,把自己的情緒一壓再壓。
“我們去找小辣椒。”蕭逗深吸了一口氣說。
蕭算蕭冬紛紛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