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弟三人在彼此的目光裡看到了一個明顯的答案:盡管他們猜測,他們擔憂,他們懷疑,但他們並不是真的認為沈謐會傷蕭椒。只是與沈謐那樣的人……那樣的妖怪糾纏,會給蕭椒帶來什麼樣的麻煩,實在是不可估量。
可是蕭椒已經將掌門、師父、各門各派,都說服了。
於是問題又回到他們的大師兄到底做了些什麼上。
蕭椒在主峰做了什麼,蕭逗三人毫不知情,他們不在場,而其他人對此三緘其口,謠言都能漫天飛,可議事大殿那天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卻沒有任何人傳出只言片語。
連程谷山出了議事大殿也直接閉關了,蕭逗三人壓根沒機會知道自家大師兄到底又胡鬧了些什麼。他們隱約有些擔心,可是一看到蕭椒這些天跟個沒事人一樣,沈謐也似乎就在塵息門定下來了,所有人的態度正常得反常,好像有什麼大事在他們三個懵裡懵懂的時候被輕飄飄放到了一邊。
那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最是叫人抓心撓肝。
忽而有鐘聲從山中傳來,聲音渾厚通透,悶響了三下,如滌蕩開的潮水,將整個止禹山都漫過。
“出什麼事了?”蕭冬被這鐘聲敲得一滯。
蕭逗把鋤頭往菜園子邊一放,拉著蕭算蕭冬便往觀雲臺而去。
鐘聲落下之後,觀雲臺上便開始熱鬧起來,空閑的弟子紛紛趕往觀雲臺,一時間遠遠看去,那些翻飛的白衣像下餃子似的。
大槐樹下,沈謐只是遠遠一瞥,手輕輕撫過懷裡一隻絨絨的團子,波瀾不驚地垂眸。
風攀上他的鬢角,又輕巧地遠去。
很久之後,他收回了分出去的一縷神識——那縷神識帶回來了觀雲臺上的盛況。塵息門這段時間調查往事,抽絲剝繭地在三千年前留下的只言片語的記錄、對三千年光陰的回溯以及先輩的各種手記、編撰的書籍中,確定了當年的真相。
塵息門一向言出必行,無論那一日出於什麼樣的目的,答應了將三千年前的往事查出來來並公之於眾,便是說到做到。
賀寄松親自在觀雲臺將沈漓之事公告仙門各家,承認了當年玉隱不知出於私心還是出於什麼的一念之差瞞下了一件大事。賀寄松將那年驚才絕豔的沈漓所負神明的身份公之於眾,又說了沈漓入深淵保世間平安的事。只是當中許多年發生了什麼,他們不知是沒調查出來還是怎麼,並沒有提。
但好歹當年落入深淵受盡苦楚屈辱、最終孤寂死在深淵下的沈漓終於重新被仙門眾人記起,三千年後,獲得了應該有的名聲與尊重。
而關於仙門各家一開始隆重極了要追討的那些法器,最後也都查明是由汪道安當年自深淵下帶出煉化,投入了海市之中,又機緣巧合流入仙門,由於其承載的靈力過於強大,被各派奉為鎮派之寶。
沈謐聽到這一段時,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他很快又自行將那帶著嘲諷意味的笑收住了。
機緣巧合麼?怎麼就偏生那麼巧。
沈漓當年被哄騙著隨周青巖入凡塵下深淵,一開始也是與周青巖約好了的,約的是守龍吟閣下江山龍脈三年。三年期滿,恰是歷劫結束,他便能夠回到仙山上,繼續過他原來的日子。
只是沈漓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師尊在他下山的第三日便飄然飛升,留下半面沒能燒盡的殘卷和毫不知情便被委以重任的新任掌門人。天下人都只當他是個天資過人的凡人,下山歷劫,忘了初心再未歸去。沒有人找得到他,知曉他下落的周青巖也沒活到約定的三年後,這自斷修行的半吊子修士收的唯一一個徒弟心術不正,偷偷潛入龍吟閣的深淵下,做出了種種惡行……
“這解釋真是妙極。”沈謐把懷中的團子放開,淡淡說。
識燈這幾日才慢慢有些恢複,懨懨地往草叢裡翻了個滾,壓下一片柔軟的青草。
“你不信嗎?”識燈問。
沈謐手一伸,原本躺在菜園邊上的鋤頭飛到他手裡,他回憶著蕭椒幾人的用法,試著揮了揮,挖下了他人生……妖生的第一鋤頭。
鋤刃沒入松軟的泥土,帶起來泥土和翻白的草根。沈謐彎下腰就這麼一鋤一鋤地翻著土地,回識燈的是一句不大真心的:“信啊。”
他想,其實這個解釋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給沈漓應有的敬重,將他那沉默委屈的時光翻出來曬曬這人間的太陽,對沈謐來說就已經足夠。
眼見識燈咕嚕嚕滾遠了,沈謐伸鋤頭去攔了它一下。識燈沾了一身泥巴,被鋤頭往回帶了帶,暈乎乎地透過草葉看到沈謐手上化出了一團光。那光裡,造型五花八門的法器隱約可見。
沈謐倏地將攤開的手掌合上,那光沒有完全消失,同那些法器一起由一抹影子化成了實體,變成了……一把灰。
沈謐將他收來的沈漓的骸骨都煉化了,其中附著的靈力盡數被他收走,沈漓身上那麼多的骨頭,到最後也只煉出了這麼一抔骨灰。
再沒有人會覬覦這把沒有什麼用的飛灰了。
他好像在和虛空中的某個人講話,又好像在自言自語:“這裡確然是個很好的埋骨之地。”
槐樹搖曳的葉子在風裡輕響,彷彿在回應他。
識燈注視著沈謐一捧一捧地填土,隱約覺得沈謐有些奇怪。他報完了仇,那麼輕易便接受了蕭椒來到塵息門,又過去這麼多天,才將這把骨灰埋下。他看著那捧骨灰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像埋的是自己三千年來執念之源的故人,卻像是在給自己找埋骨之地。
但識燈靈力不濟,現下也只能清醒那麼一小會兒,在草叢裡滾個幾圈就又疲倦了,縮回了沈謐的袖子。它趁著這個機會準備再探聽探聽沈謐的心事,可這一次,沈謐心裡確是空白的。
他什麼也沒想,給小團子的是萬頃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