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隱約覺得那個道安真人有些不對勁。
那人雖然長得不大像好人,但蕭逗也明白不得以貌取人的道理,只是撇開外貌不談,單說那人眼中一段詭異莫測的情緒就已經足夠惹人懷疑。蕭逗看到那人在幾位前輩轉過身去張羅著召集人手時,那道安真人眼下浮出的詭異的一絲笑意。
道安真人似乎也注意到蕭逗在打量他,甚至大大方方朝蕭逗投來一眼,並不在意被這小弟子發現了似的。
蕭逗心裡忽然升起無來由的焦灼之感。
是了,他突然想明白不對勁在哪裡了,方才那道安真人字字句句都有意引導師叔一行人把所有人召集起來,集中在這方圓十裡的土地上——沈謐若真躲在這塊土地上,憑藉著一眾不夠他塞牙縫的小修士,能幹什麼?他不願現身難道不能跑嗎?
再者,沈謐確然是重傷未愈沒錯,怎麼引發的這回魂陣呢?
蕭逗也顧不上被說什麼勾結妖魔了,這中間關竅再不講清楚恐怕他們仙門子弟得在這吃個大虧,然而他張了張口要說話,卻發現喉頭幹澀,嗓子眼想要燒起來,竟然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果然不對!他看到那道安真人遙遙沖他一笑,一著急差點從四方誅邪陣中脫離,無奈又分神注意陣眼的動靜。
仙門中人這種情況下反應還是很迅速的,各派散落在南州城尋找還有沒有滯留城中的百姓的小弟子們收到自家前輩發的訊息,立刻便結佇列陣,在道安真人所說的十裡範圍內開始搜尋。
道安真人在蕭逗掙紮著想要喊叫又偏偏什麼都喊不出聲的急切中,緩緩落到了四方誅邪陣旁——恰站在蕭逗身邊。
“你便是那天救走他的人。”道安真人輕聲道。是平淡篤定的語氣。但就這一句之後,他沒再說什麼了。
幾乎同一時間,組成了四方誅邪陣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種壓力,來自他們所處的這個陣中,來自……那未曾消停過的陣眼。或者說,是他們腳下躁動的回魂大陣。
蕭椒扯的這個臨時的班子水平很是參差,矬子裡拔將軍,最能看的攏共不過兩隻手數得過來的幾個,可見仙門百家挑自家精銳弟子出來找沈謐的麻煩這事,沒有前輩手中那三聖鼎估計根本成不了行。
陣□□百餘人,藉由蕭椒的力量將這四方誅邪陣鋪開百裡的範圍,撐了這麼久,頂不住的就近拉人替換,也已經換了兩三撥了,有一部分人已經到了極限,叫這壓力一激,當場就倒了倆。
這一來,四方誅邪陣受到影響,直接癱了一角,原本勉強能與回魂陣相抗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幾乎頃刻間瓦解崩塌。蕭逗甚至還沒來得及出手去幫那兩個在他附近倒下的修士穩住陣型,便感受到腳下地面開始晃動,陣眼兜不住的濁氣蓄勢待發很久,終於兇狠地反撲而來。
迎面掀得蕭逗一個趔趄。
四方誅邪陣,破了。
白骨浪潮重新翻湧起來,濁氣鋪開,烏壓壓地籠罩住了天光,方才脫離了變成一片殘垣斷壁的命運的南州城,頃刻又被卷進了這場命定的浩劫。
而道安真人在一片纏鬥裡,騰空飛起,高高在上地向下投來一眼,正見著睚眥欲裂地沖往陣眼去的蕭逗。他似乎很喜歡看這些人拼了命地要去做什麼事、救什麼人的姿態,更喜歡看他們最後在所願不能償,所做皆徒勞的無力懊悔憤怒悲慟中一命嗚呼。
而這“命運”,出自他手,他心懷舒暢地想:這是我對你們的恩賜。
“便讓你們祭這回魂大陣,賀我即將得償所願罷。”
什麼當世大能,什麼名門弟子,什麼天之驕子,什麼靈根罕見?也不過,朝菌蟪蛄,不值一提。
道安真人滿意地看著腳下翻滾的“苦海”,又道行不高的修士接連葬身於那繚繞的濁氣裡一隻只鬼手,悲呼聲此起彼伏,有人睜著揮劍去救同門,劍鋒還差一寸,眼睜睜看著同門模樣悲慘地死去,也有人撐不住想要逃命,還沒踩上劍,便被身後的白骨抓住。此情此景,當中困的是擁有靈力的修士還是靈竅不通的凡人,誰能分得清呢?
只有那幾個來自各大仙門的老頭子,勉強還撐起了屏障,護住了那麼幾個弟子。但他們又能撐幾時?
一片混亂中,只有一個人獨善其身,幾位所謂的當世大能抬頭看去,明白自己被忽悠瘸了,眸中幾欲噴火:“汪道安!是不是你搞的鬼!”
然而這怒火此刻燒不到道安真人分毫,甚至連這陣中萬千白骨一分一毫也燒不到。汪道安只當這些人已經死了,便只留下一點陰森的笑意,踩著撲騰的濁氣,飄然遠去。
然他行至半途,遠遠聽到一聲蒼茫的龍吟,鏘然激蕩,帶起的風裹著靈力,幾乎把他掀翻。
他回首,勁風獵獵裡,卻瞧見一條長長的影子,周身披著金光,自那南州城中翻起來,又挪下去,隱隱約約地,卻像一輪落了凡塵的太陽。
沒有任何人能形容那一眼看去的震撼,汪道安曾在見到過沈漓的原身,此番一眼看見這條盤桓於南州的金龍,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四肢百骸直沖天靈蓋——黑色的龍是肅穆的,多少有些沉悶,而這條金色的龍,卻是神聖的,那純粹的金色光芒,任誰見了幾乎都要生出就地跪下的沖動。
汪道安回過神來,飛快折返,追著那金龍而去。
還未到,便見到金龍俯身沖進了大地,它像是隻有虛虛一道影子,氣勢磅礴地攪進了南州之下的大地靈脈中,卻沒留下一點痕跡。只是地面上的腥風血雨經他這麼一攪和,消停了不少,濁氣與地底放出的靈氣混在一起,跟著那條金龍掃過的尾巴,沒入土地之中,不知被什麼東西淨化了,又化成嫋嫋的霧氣蒸騰起來。
柔和的霧氣撫平了這場亂局。
握著刀劍的修士們沉默良久,顫抖著手相擁而泣,也不管手上是不是還沾著什麼,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曾與自己又所嫌隙。只有劫後餘生,後知後覺的百感交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金龍落地之處,立了個人。
那人一身皆是狼狽,氣度看起來卻不凡,周身湧動的金色光芒被收了回去,他像是耗盡力氣,支撐不住,以手中劍為支撐,半跪下來。
是蕭椒。
地脈中湧動的靈氣緩緩纏上來,接上還未完全消失的金色光芒,一併投入了他的身體,細細修補了他一身的傷和因為強行透支運轉幾乎碎裂的金丹。他喘了幾口氣,身體便已然複原,抬頭環視四周,見屍橫遍野、血跡未幹,未做反應——大約他的情緒還連在那金龍身上,沒有來得及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