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謐冷冷回望過去。
縛神咒為了把中咒的蕭椒的意識困死在咒中,只憑著著幻象或許不那麼現實,但若加上這滿山與蕭椒在止禹山中一起生活的塵息門弟子,與外面殊無二致的生活氣息,要想叫人分辨不清,並非難事。況且此間歲月靜好,對哪個人來說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兩相沉默,沈謐一甩袖袍把中間蕭逗的幻影拂開,伸手去把蕭椒撈過來,那邊幾個“師弟”又不肯輕易鬆手,蕭椒夾在中間快被扯裂開了,掙紮了一下,但哪邊都沒能掙開。
“你冒充我師兄的道侶,現下又想擄他去何處?”“蕭逗”滾了一身葉子也沒來得及拂去,舉著劍沖過來,喝道。
蕭椒一聽,忙想回一句“誤會了”,又有一人從同塵堂中鑽出來,掠過青草葉尖兒,停在了蕭椒身邊。蕭椒一句話沒能出口,傻了眼。
那來人赫然是又一個“沈謐”!
兩個沈謐相對而立,一時也讓人分不出誰是誰,但若瞧仔細些,大約還是能看出來,方才從那“同塵堂”出來的那位,眉目要更溫潤一點,眼中沒那麼淩厲的冰霜和諱莫如深。
沈謐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幻境中的“自己”。
那感覺有些奇妙。沈謐不怎麼見過倒影裡的自己,承了沈漓血肉後得來的這副肉身與沈漓長得過於相像,但自己這通身非神非妖的氣質又讓那副只在記憶中存在的面孔顯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別扭與詭異,他不怎麼樂意看那副皮囊套在自己這四不像的靈魂外。但眼前這縛神咒裡的幻象捏造的“自己”看起來溫潤又親和,眉宇之間氣質柔和不少,不像是他,卻誤打誤撞地有些像沈漓。
沈謐有那麼一下恍神。
又很快定下心神。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蕭椒那一腔不知從何而起卻一廂情願的執拗的“深情”,或許從一開始,便是為這屬於沈漓的皮相所吸引罷了。
“蕭椒,”沈謐難得正經地連名帶姓叫蕭椒,“縛神咒究竟有何種作用因人而異,你在這裡沉溺越久,外面發生什麼越不可測,此間諸多幻象皆由你心生,你執意閉目塞聽由這些假象迷惑,便是我也不能帶你全身而退,你要想好,信他們,還是信我。”
信眼前的所見所感是真實,還是信“夢”裡的前路未蔔是真實。
蕭椒不知道。
他眼裡心裡好像起了一層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站在中間,被兩邊的力氣拉扯著,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混沌之間,他感到自己心口處升起了一點點溫熱的溫度,他聽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跳,那點溫熱自心口湧向四肢百骸,如潮水一遍又一遍地翻滾,而他的腦子也隨著慢慢清醒了些。
拽著他與他身後的師弟們僵持的人,神色雖無太大波動,手上卻那麼用力,好像生怕抓不住他一樣。
蕭椒陡然有些回過神來了,奮力將身後架著他的“師弟”們拋開。
也是那一刻,蕭椒身後的場景陡然一跳,跳到了淵嶽傾頹的境地。好像須臾之間,變故橫生,止禹山群山搖晃,大地從目所不能及之處長出一道道裂痕,山間那些塵息門的弟子們——遠處觀雲臺上靜坐的、山中修劍的、來往於主峰與各個山頭間忙碌的、飛霞峰下采藥的……無一不被那裂縫吞噬。有密密麻麻的骸骨如洶湧波濤,一層一層蔓延過來,觸目驚心。
“回魂陣……”蕭椒脫口道,“回魂陣也布在了止禹山!”
他著急忙慌要沖進那不遠不近蔓延過來的白骨浪潮裡,但沈謐實在將他鉗得太緊,他一時竟沒能脫手。
蕭椒心急如焚,可對上沈謐那雙瞳仁烏黑的眼睛,又能感到一點和這個世界剝離的感覺,他只覺得自己被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真情實感地為自己門派的隕落毀滅而感到無盡悲慟,另一半在混沌中摸到了一點真實,有些清醒過來的跡象。
但眼前這麼真實又可怖的場面帶來的沖擊拽著蕭椒剛剛才尋到了的一線清明,他無暇他顧,只一心想要去救人。
“轟隆”一聲,那傳說中離上界最近的占星閣霍然倒下,不偏不倚,正砸在蕭椒眼中心中。他幼時無知,也曾燒過經樓,砍過石竹林,各大山頭亂竄,但心裡總歸是覺得,塵息門在環抱的群山裡永遠不會倒下,它包容每一個生長在其中的生靈,自然也不會怪罪他這點小小的叛逆。
只有這一刻,他眼前天崩地裂,房倒屋塌……千百年基業,捲起了沖天的塵土飛灰,它們洶湧地沖上天來,又輕飄飄地四散開去,蕭椒混亂中忽然無比深刻地懂了史青雲眼見天風門幾度搖搖欲墜的感受,那是沉甸甸的“無能為力”四個大字。
他拼命掙紮,掙脫不得,被沈謐拉到了天上,就一直睜著眼睛看,睚眥欲裂地看,情緒像是被什麼卡住了,落不到實處。山風裹挾著野馬塵埃,奔騰過身側,送走的是他所熟悉的止禹山的一點微末氣息,他根本來不及去抓。
忽而有一雙手攬過來,輕輕蓋住他的眼睛。
“別看。”沈謐說。
周遭混亂又痛苦地響作一團的嘈雜聲音裡,蕭椒聽到沈謐又補充了一句:“是假的。”
大約這是他此刻能給的最大的溫柔了吧。
眼睛不能看了,耳邊的聲音倒是更響了,沒有了視覺上的沖擊,那些聲音在蕭椒耳邊慢慢收於尖銳的一線,他耳畔長鳴,竟是什麼別的聲音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