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貼著他的衣袖掠過,砸進黑暗裡,在虛空中炸開,像是沾著點活氣就瘋長,不過眨眼,便生出了一大片枝丫——及至此,沈謐才看清,那玩意兒居然長成了一棵樹。
搖曳生姿的樹,招來一束不知從那個縫裡透進來的天光,洋洋灑灑,斑駁一片。
沈謐並太清楚這又是唱哪出,總歸他活了三千年也只從沈漓的記憶裡窺見過人間風物——還是三千年前的舊風物,況且沈漓也不過為人三百來年罷了。但他表面依然波瀾不驚,只自行離遠了些。
以那棵樹的根為中心,虛無空洞的黑暗被草長鶯飛的景象取代,天光劃過樹葉尖尖,自沈謐跟前流轉而過,有些晃眼,瞬息沈謐腳下身邊一直延伸到視線不能及之處,已然是別有天地。
樹是一棵巨大的槐樹,飛崖峭壁,群山環繞,萬壑風起,有晨露一滴自槐樹葉上落下,墜到一簇青草上,草葉跳了跳,一隻彷彿剛從一場夢裡醒來的不知名蟲子蹦起來,又複隱入草叢中。
沈謐看著那棵樹,此情此景於他而言依稀有幾分眼熟。
這是止禹山中,暉月峰上,同塵堂前的景象。
恍然如夢,卻比夢真實,彷彿只要此間人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垂下來的槐花穗。
哪怕明知自己身處幻境,沈謐仍是沒有控制住恍了神。在沈漓留下的那方幻境裡,沈謐曾見過這一幕的,那人當年都虛脫成那個樣子,握一抔塵土的力氣都快沒了,還斷斷續續同沈謐提到過,暉月峰上這棵他曾與師父共植的槐樹。
那樹下,原是沈漓最憧憬的埋骨之處。
奈何沈漓長眠深淵之下,最後也只能把這一點小小的、無傷大雅的執念留在幻境裡,自己一身枯骨散落世間各地,死了也不得安息。
沈謐只盯著那棵樹看,苔蘚與青草鋪了滿地,樹根盤虯臥龍,花穗一束束簇擁著,風吹過槐樹的縫隙,一樹蔥蘢的葉子簌簌響著,響成了沈漓那場被埋在淤泥裡的經年舊夢。
只是這棵樹比沈漓幻境裡的長大了許多,遠遠看簡直自成一座小山丘。
沈謐站了半晌,終於被風帶來的一點槐花香勾著,走近了。
花團錦簇間,一本書直直砸下來,險些砸到沈謐的腦袋。
沈謐像是不願打擾這場幻覺,收住了溢到指尖的一縷銀光,順著書落下的方向抬頭看去,那婆娑樹影間躺著個人。
流光幻彩之間,樹上那人衣袂輕垂,青絲搖曳,微微低下頭來,笑盈盈地看著沈謐。
他伸出手相邀:“阿謐,快來。”
若這結界裡此刻映出的是沈漓曾為沈謐織造的幻夢,眼前這一幕,又是對應的哪一年的哪一段呢?
那逆著光的人指尖似乎有某種令人無法抵抗的吸引力,連同溫聲細語的聲音一道,忽而化成了絲絲縷縷吻過鬢角眉梢的和風,複又鑽進人的眼裡心裡,沈謐不自覺地抬手。
堪堪夠住那隻向他伸出的手。
然而也不過恍神剎那,沈謐已經一把抓住那隻手,把人從樹上拽了下來。
原本就只是隨意躺在樹枝上的家夥被這樣毫無預料地一拉,猝不及防墜下來,慌忙間手胡亂揮舞了幾下,扯著沈謐的衣袍,連帶著把沈謐也一併砸進了草地裡。
青草的氣息縈繞鼻尖,沈謐皺了皺眉。
是蕭椒那尊分明才送出去的瘟神,真實的那位,不是幻覺。
他被蕭椒眉心的一點亮色晃了眼,微微側過頭不動聲色移開了視線。
“起來,你發什麼瘋?”沈謐看蕭椒有點不對,此間景象無論多像止禹山,他心裡依然清醒地知道,只是被這結界投映出來的錯覺罷了,卻偏生那不該又出現在這裡的小鬼像是真的入了局,周身氣息混沌,一半貼著真實,一半卻已快要融入進這幻覺裡。
“阿謐……”分不清是夢是真的小鬼並沒有從沈謐身上起來,只是撐起身子,就著樹葉間漏下來的光把眼前人的模樣仔細瞧了又瞧,黏糊糊地笑著,把頭埋進了沈謐的頸窩,蹭了蹭。
“阿謐,你真的同我回止禹山了……”
沈謐不大適應他在自己耳畔吹著氣講話,把人扒拉開。
“怎麼會……”噤聲許久的萬魔王似乎也沒有預料到這一幕,“他怎麼會對龍鱗有反應?這臭小子究竟是?!”
“你幹了什麼?”沈謐面色一沉,“萬、魔、王!”
此刻萬魔王若非只是一縷神識,而是本體出現在這結界裡的話,沈謐手上幾乎控制不住的銀光能把他片成片兒。
萬魔王只驚詫了片刻,見沈謐一副快壓不住憤怒的模樣,便很快恢複了平靜,饒有趣味地隱在一旁看起了戲。他對沈謐快要溢位來的殺意毫不在意,循著蕭椒眉心的光亮看去,不知看出了什麼,忽而哈哈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說當年龍吟閣設下的結界連外頭半絲靈氣都透不進來,怎麼就突然有個生靈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