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方才被沖昏了頭腦,著了他的道。上古的逆天禁術裡有一類,是將已故之人複活的。但這逆天之術是大忌,要花費遠超於那條命的巨大代價才能達成。回魂大陣的代價是,數萬生靈。” 沈謐一邊靠著蕭椒,一邊道,“沈漓他身死魂消,回魂之術沒有作用。然而我是因為沈漓而誕生於世間,又得他一身血肉賦生,我的靈魂命格都算是他的延續,將我這條命獻祭或許能讓沈漓回來。”
蕭椒原本已經移開了的目光倏然又望回了沈謐,那目光如有實質,像是要把沈謐的這副皮囊望出兩個洞,好看穿他的內心。識燈這會兒耗費了太多體力,已經順著沈謐收回的黑霧一道鑽進了他的袖子。讀心術就讓蕭椒精準地讀到沈謐一句“拒絕”便歇業了,蕭椒聽不到沈謐到底是怎麼想的,心裡有些惴惴。
他覺得沈謐可能很樂意將計就計。
沈謐不動聲色地避讓開蕭椒的眼神,話鋒一轉道:“他手上有沈漓的角。”
他頓了頓:“……‘龍角’,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他拿那角做了什麼文章,而我這副身軀雖並非沈漓的,卻也承他血肉,那人當年貪得無厭,單方面與沈漓定了生死之契,這契約多少對我有些束縛。”
“生死之契……”蕭椒想起來在識燈帶他回溯的那些往事,大約明白沈謐說的是哪種生死之契了。那個在深淵下折磨著沈漓的人,用某種契約將沈漓作為了他生命與修為的“源頭”,沈漓的一切幾乎都可以為他隨意支配使用,包括靈力修為。這契約惡毒至極,除非把沈漓的全部都耗個幹淨,便永遠生效。
他把沈謐圈得更緊了點。
沈謐像是無知無覺似的,將蕭椒這些小動作一一忽略:“他引我過來應該只是想把我困住,暫時還不至於殺我。畢竟逆向賦生也不是隨便就能施展的……”
他一開始確實被仇恨和憤怒矇蔽了雙眼,一時疏忽沒注意那麼多,這會兒的時間也反應過來了:那人的最終目的是要沈漓複活,所以一開始就設好了陷阱引他過來。
回魂大陣祭了那麼多生靈都沒用,因為沈謐活著,天道術規直接將他的存在預設為“沈漓活著”。那陣法每一環每一節都變化莫測,代價大變數也大,沈謐對此道瞭解不多,先前在歇雲山看到的那次他並沒有認出來,只知道那陣法除非從源頭拔除,否則會一次次捲土重來直到周圍生靈盡滅——歇雲山還沒到那個地步,可能也不僅是因為有一山的修士,有一部分或許也要歸功於那回魂陣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個廢陣。
沈謐當年是因為沈漓用一身血肉賦生,這才有了這麼個處處累贅的“身體”,而沈漓自己早已神魂消散,哪怕還有一絲一縷在這世間,這幾百年也早就什麼都不剩了。神明泯滅,要實現逆向賦生,需要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不死花,這東西千百年來沒人見過,據說長在南溟之下,能重塑靈魂與神格。
沈謐眯了眯眼,他那關系不太好的“盟友”萬魔王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是個什麼呢?
萬魔王那老魔頭不經念,沈謐剛在腦中這麼一想,便感覺到了空曠的黑暗裡冒出來一團黑氣,那黑氣與周遭黑暗幾乎融為一體,也不知用了什麼技巧,沒驚動還在思考怎麼出去的蕭椒。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萬魔王用的傳音。
“我對你沒有惡意,畢竟我們可是同類。我一直覺得你這個性子過於無趣,既不肯扔掉一身虛偽的善良徹底遵從自己內心,又不肯放下心中積壓千年的怨氣徹底遵從沈漓的願望……沈謐啊沈謐,你到底擰巴個什麼勁呢?”
沈謐面無表情地聽著。
黑氣輕盈地在周遭的黑暗裡化開,一時之間沈謐耳中,萬魔王那討人厭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天然帶著刺似的,直直戳進他心裡:“說起來,神的一生不會只有短短三千年吧,魔物都能千古不朽,沒道理神明的生命那般脆弱,你說是不是?”
這番話終於觸動了木頭人一樣的沈謐,他手上的黑霧有些不受控制又要漫出來的趨勢。
“你在生氣……”萬魔王語氣含笑,“你不好奇為什麼沈漓身為神龍遺脈,卻以凡人的身份降生麼?我倒是從三千年前在止禹山上游蕩過的魔物那裡聽說了些事,那顆龍蛋原本還不到破殼的日子,是被塵息門的修士扒拉出來的,玉隱收他做弟子,就是為了讓他心甘情願地犧牲奉獻。真可憐啊,神龍一脈當時但凡還剩個能喘氣的,想必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族中的孩子被凡人這樣隨意地使喚吧。”
萬魔王絮絮叨叨,卻發現沈謐不知為何,捏著的拳頭又松開了。
不但沒生氣了,反而還有點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萬魔王:“……你不恨塵息門,不恨這些修士嗎?”
沈謐沒理他,攢夠了力氣撐起身來,對蕭椒說:“走了,我們去找出去的路。”
“還有這小鬼身上的那塊玉,我忽然也想起來了,它的來歷你要不要聽聽?”萬魔王忽然不懷好意地說。
沈謐頓住了身形。
萬魔王的聲音像是某種魔咒:“這龍首玉本是上古之物,三千年前的王宮之中奇珍異寶無數,卻很少有人知道最奇的便是這小小一塊玉佩。嘖,本來這也是個集了天地靈氣的寶貝,可後來卻有貪得無厭的凡人將主意打在這寶貝上,若非藉由這東西,你猜當年的凡人能否從沈漓身上竊去一星半點修為靈力呢?”
蕭椒聽不見萬魔王絮叨什麼,也不知道萬魔王就在這裡。他正琢磨著滌塵劍能不能把這結界撬穿,見沈謐站起來,自己也跟著站起來,下意識問道:“你沒事了?”
沈謐撐著起身,涼涼一眼看過來。
蕭椒不明所以。
然而沈謐卻很快收了目光,斂眸,站了站。他情緒收得太快,風暴未起便平靜下來,叫人疑心方才只是一眼看岔了。而後沈謐一副全然聽不見萬魔王還在講什麼的模樣,手一勾便將蕭椒的滌塵劍拿了過來,順手在地上劃拉。
劍尖也不知道磕到了什麼,擦出了一溜火花。
蕭椒看著沈謐畫了個複雜的符,是他沒見過的。
火花在黑暗裡一點也沒有要被吞噬的樣子,反而光彩閃爍,像一朵開在黑暗裡的古老繁複的花。而後那“花”炸開來,火星飛出去,高高低低掛成了一條線——連向遙遠的、看不清的地方。
“這叫‘尋蹤’。”沈謐把劍還給了蕭椒,道,“跟著走。”
“這種能把人的修為一併吞噬的結界,一定會有個薄弱的點,那就是出去的路。你我二人現在都不可能把這結界打碎,只能找它的漏洞。”沈謐牽上了蕭椒的手,拉著蕭椒一起沿著那一路火花向前走。
蕭椒跟著他,兩個人一步一步地走著,誰也沒出聲,蜿蜒的火花浮在虛空,映出的光暖融融的。星子一樣的火花組成的路像是沒有盡頭一樣,黑暗也是。但是周圍卻詭異地安靜著,他們連走路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像踩著柔軟的雲。
蕭椒微微偏頭去看,沈謐的側臉在微弱的一點光的映照下,彷彿溫潤的玉雕,星火的光柔和了他眼中的冷漠,一如剛剛解凍的湖泊。那冰涼的手也好像溫暖了些。
後來蕭椒無數次回憶起這一幕,都會想,如果這條星火指引的路永遠走不到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