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故土雖已淪陷,交通卻早就恢複了,並非不能回去。秦水凝自認已無家可歸,又因責任在身,故而選擇不回,至於謝婉君,她便不懂了。
謝婉君看出她在想什麼,強撐出個假笑:“想必你不知謝家發生了什麼。我笑你家不成家,只能為國,可我謝家又何嘗不是支離破碎呢?當年舉兵回到東北,雖因根基動搖,無奈之舉,卻仍是最錯誤的決定,猛虎並非歸隱山林,而是籠鳥自投羅網,日本人從奉天步步緊逼腹地,潰不成軍,家裡那麼多人,大難臨頭只能各自飛去,我兄長不肯走,嫂嫂也執意要留,侄兒年幼……”
她身子已經冷透了,四顧看了一圈,下意識找煙,秦水凝喉嚨哽咽,拉著她回了房間,燒起火箱,兩人捧著杯茶蜷在一起,倒有些圍爐夜話之感。
秦水凝用肯定的語氣問她:“你便獨自來了上海。”
答案顯而易見,謝婉君眉間閃過一絲痛苦的愧色,啞聲開口:“祖宅叫日本人佔去當司令部,謝家戰敗,兄嫂被囚禁起來,若非為了我那小侄兒,他們怕是早已飲彈自盡,至於我……”
她突然朝秦水凝露出個自嘲的笑,自我苛責起來:“你可知這些年我一直在做什麼?每年東北都會派特務潛入上海,必有一位來謝公館,我像納貢一般奉上成箱的大黃魚,以求他們能夠厚待我的至親,秦水凝,你做的是極為磊落之事,可我,我是不是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賣國賊?”
秦水凝早已心軟成災,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溫柔地撫摸她的鬢發,一遍遍反駁:“你不是,你不是,別這麼說,你只是謝婉君。”
謝婉君埋在她懷裡低喃:“我想家了,想我兄長,不知道他們如今過得如何……”
“婉君,想哭就哭罷,我陪著你。”
她到底還是不肯落淚,熟練又艱難地忍住,始終蜷縮在秦水凝懷中,不肯抬頭,聲音帶著過分生硬的冷靜:“阿凝,我不會說什麼‘我愛你,我是為你而活’這種話,我不願騙你,我不是為你活的,也不為我自己,我為謝家而活,為兄長他們而活。至於你,我自私地從你身上獲得生趣,讓自己看起來還像個有血肉的活人,我的感情並不純粹,從始至終都是我將你拖入了渾水。”
“我為你而活,謝婉君,這話我只說一次,你記好了。”
秦水凝哄她入睡,直到她徹底閉上雙眼,秦水凝吻她的額頭,才沉聲說道:“婉君,生辰快樂。”
她生在辛亥年的臘月三十,雖是家裡堂妹們的大姐,卻是生日最小的一個,想必沒少埋怨母親為何不能再晚上幾個時辰生她出來。
而秦水凝所說的,也不過是一句遲來的、她不願聽的恭賀罷了。
謝婉君做了個很長的夢,亦是朝思暮想的夢。
謝家猶盛之時,每年必請名角兒到祖宅唱堂會,連唱十五日,直到上元,排場頗大。
那年段青山攜霓聲社赴東北,唱一出他最為賣座的《定軍山》,婉君關乎京戲的所有了解都是在那時種下的,她並非有多麼嗜好京戲,只因每每聽起,都能借機追憶舊事,失神片刻,便當做魂歸過故土了。
老宅每逢冬日便掛上了銀妝,雪清月冷,風寒料峭,前院的戲聲縈繞耳畔,往常這時,她必是帶著妹妹們在雪地裡玩耍,或是隨長輩一起提槍進山打獵,不為所得多少,取樂罷了。
然夢中什麼都沒有,戲聲縹緲遠去,人亦化作泡影,她僅著一件薄袍,光腳在院子裡徘徊,不覺寒冷,反為尋不到人而驚惶。
明明是熟悉的小徑與迴廊,宅子裡卻空蕩蕩的,只剩她這一縷幽魂,試圖張口也叫不出聲。她急得淚如雨下,似乎是幻聽了,身後突然傳來兄長謝欽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婉君!瞧瞧我給你獵了什麼回來?紅狐貍皮!前些日子你不是說脖子有些涼?孃的翡翠項圈兒你是別想了,我找人給你做條毛領可好?”
“婉君,婉君……”
她猛地轉過身去,卻像是墜入了深淵,不斷地向下掉,就在幾近觸底之時,她睜開了雙眼,對上秦水凝關切的視線。
“婉君,做噩夢了?你在哭。”
謝婉君咬緊了牙,眼眶愈紅,終是抬手抱住了秦水凝,哭得令人心碎。
漫長的凜冬10)
本以為那年冬天上海是下不成雪了,哪承想隆冬之末,天空還真飄起了雪花,大有越下越猛的徵兆,當時謝婉君正在公司跟賬房一起盤賬,盤得心煩之際,窗外簌簌落雪,令她心情大好,抓緊收了個尾,旋即叫小佟開車回家,順便到秦記接上秦水凝。
江樓月剛到秦記不久,託秦水凝幫她補一件春裝旗袍,秦水凝當即坐下開始動針線,那時剛過完年,店裡也沒什麼客人,小朱給江樓月倒了杯熱水,兩人一個縫線,一個作陪,低聲敘話。
秦水凝說:“這麼點兒小事,哪能要你的錢?賬我都沒記。”
江樓月仍在堅持:“該給的,前幾天下雨,衣箱裡進了蟲,我是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