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葉知秋,她進入提籃橋監獄之時,透過車上的鐵欄窗窺見它仍舊生機勃發的樣子,再次見到,竟已落葉紛飛的蕭瑟光景了。
她仍穿著那件藕粉色的夏裝旗袍,十分的不合時宜,乍一股冷風拂過,起了滿臂的粟慄。秦水凝先將那條不吉利的絞刑繩摘下,隨手丟到地上,看起來像蠕動的蟲,長發在風中飛揚,遮住了視線,那一刻滿心驚惶,有劫後餘生、恍如隔世之感,眼前的發絲剛被撥開,她想要辨別方向,轉頭便看到靠在車邊吸煙的謝婉君。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謝婉君明顯瘦了,穿一身煙灰色的摹本緞旗袍,雖是長袖,卻連件短褂或是絨線衫都沒添,到底單薄了些,這件旗袍還是去年夏末裁的,頭回見她上身,腰部寬了些,原不是闊身的版式,愈發印證她體重驟減的事實。
小佟站在車子後面,瞧見她出來正要出聲提醒,可一看謝婉君指間的香煙被風吹走了都不知,僵著身體紋絲不動,小佟便也沒敢出聲。
他胳膊上搭著件顏色鮮嫩的絨線衫,顯然不是謝婉君所鐘意的,與身上的煙灰色更是不搭,秦水凝心思活泛,故意抬手搓了搓手臂,打了個哆嗦,謝婉君依舊沒動,小佟看不下去,跑過來將絨線衫披到她身上,小聲透露:“大小姐專程帶給你的,她從未穿過。”
秦水凝把那件泛著鵝黃的絨線衫穿在身上,配上淩亂的發、毫無血色的臉,以及裡面那件髒透的旗袍,神色又是淡定怡然的,看起來有一種哀婉的美,狼狽已經並不重要了。
她主動走到謝婉君面前,兩人誰也沒開口,小佟看不懂她們在打什麼啞謎,故意走遠了幾步。
可還是誰都沒說話,秦水凝奪過謝婉君手裡攥著的香煙盒,像是要勸阻她少吸,實際上竟是將煙盒開啟,抽出了一支夾在自己的指間,又朝謝婉君伸手,顯然意在索要洋火。
謝婉君也沒攔她,將墊在右臂下的左臂抽了出來,火柴盒落入秦水凝的掌心。
秦水凝看似極為熟諳地把煙點著,猛吸了兩口,青煙四散,隨之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咳嗽,謝婉君忙將秦水凝手裡的香煙打掉到地上,狠狠用高跟鞋抿了兩腳,依照她的性子,合該說一句嘲諷的話語,譬如:不會抽就別逞這個能。
可她什麼都沒說,先一步沿著街道向前走,她是不認路的,也不知是往哪兒去,總歸秦水凝跟了上來,小佟則開車在後面緩慢地跟著。兩人就這麼默不作聲地向前走,遠處可望見滔滔不絕的江水,不知走了多久,又看到禮查飯店,竟是到了外白渡橋附近。
她們從北堍上了外白渡橋,左手邊是奔騰的黃浦江,右手邊是平靜的蘇州河,謝婉君止住腳步,秦水凝也跟著停下,停在橋的正中間,這日是個無雨的陰天,半空中彌漫著時聚時散的薄霧,猶如屹立兇險四伏的危樓之上。
謝婉君比不過她能憋住不說話,到底先開了口:“我以為你出來會同我承諾,再不會以身涉險,為了我。或者問我,是如何將你救出來的。”
秦水凝無聲扯出一抹笑,嘗試張口,卻什麼都沒說,更沒有問。
其實謝婉君心知肚明,秦水凝是不可能問的,正如她也絕不會問她在裡面都經歷了何等的酷刑與屈辱,她們心照不宣,試圖用層層疊疊的布料將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蓋住,直到裡面長出惡心的蝨子。
可即便是為了她不再做危險的事也不肯答應麼?謝婉君感受著無聲的拒絕,胸腔湧起一陣酸楚,秋風吹得她眼眶作癢,她轉身躲避迎面的風,打算下橋,秦水凝卻突然拽了她一把,旋即將人帶到懷裡,緊緊地將她抱住了。
謝婉君抗拒不過一瞬,同樣環住了她的滿布瘡痍的身軀,秦水凝疼得蹙眉,不知是痛苦所致,還是心思所引,眼眶蓄著的淚水終是落了下來,隨風而逝。
“我不敢想,不敢想再晚些救你出來會怎樣,我在監獄外等你出來的時候都還在擔心,擔心他們將你的屍體抬出來,交給我,告訴我人給我放了,秦水凝,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她幽幽地傾訴著委屈,邊說邊收緊雙臂,即便知道她疼,也要將她鎖住,像是再不放她離開自己寸步似的。秦水凝同樣,甚至較之她還要更加用力,兩個身著單薄的人在冷風中相互取暖,過路的行人還當她們是對不捨離別的姊妹,暗嘆情深至此。
秦水凝不斷撫摸著她的腦後,將她的埋怨全部接納,又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話說得十分莫名。
“我十六歲那年,父親投軍,投的便是你們謝家,微山湖一戰身中數槍,死的時候身體裡還長著子彈,他們營是為了給你哥哥爭取時間而悉數覆滅的。東北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