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媽點一點頭,慎重答道:“東北來信了。”
瓷勺清脆落入碗底,這下連喝綠豆湯的心思都沒了。
“上個月不是送了錢回去?怎麼這麼快又來信?還是在路上耽擱了?”
黃媽解釋道:“錢必是送到了的,這回是託人送來了個大包袱,裹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不知賣的什麼關子。”
“你可拆開瞧了?”
“還不曾拆,瞧著有些髒,就先放在外面了。”
謝婉君忙起身踩上拖鞋,趿拉著往書房外走:“走,瞧瞧去。”
因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謝婉君親自動手,有些小心地一層層剝開包裹,先是無數張牛皮紙,最外層的還帶著一路奔波的髒汙,紙剝盡了,露出黑色的粗布,雖是黑的,卻看得出布匹幹淨,像是小心承載著最裡面的珍寶,用它的黑容納一些。
內裡的觸感是更加軟糯的,給人一種鮮活生物的聯想,黑布纏了太多圈,謝婉君動作利落,還是拆了半晌,令她不禁想起少時窺伺姑姥姥解裹腳布的光景。
黑布卸盡,乍露出一抹雪色的銀白,出現在此時的上海顯得過分的不合時宜,黃媽在謝公館謀差已近五年,自認見過不少世面,還是忍不住驚撥出聲:“呀,竟是張銀狐貍皮。”
憑這毛色,在東北雪原中也是罕見的,剝皮的師傅手藝精湛,最重要的是,這只倒黴的銀狐必不是被□□捕中,而是被活捉,否則斷然不會這般幹淨,一絲血腥都不見。
謝婉君眼中泛起喜色,旋即又忍不住哀從中來,許久沒做聲。
黃媽見狀極有眼色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謝婉君已經抄起柔軟的銀狐皮又進了房間,黃媽專程洗了遍手,再進到書房,銀狐皮被隨意鋪在沙發上,謝婉君端臂靠在八鬥櫃旁,已經又點了支香煙,卻不見吸,只是捏在指尖,人怔怔出著神,任煙灰搖搖欲墜。
黃媽心中有些躍躍欲試,不敢出聲打攪,只帶著憨笑看謝婉君,謝婉君不曾看黃媽,卻從那抹視線感知到殷切,發出爽朗的輕笑:“想摸就摸啊,杵著做什麼,物件兒不就是被拿來摸的。”
黃媽這才慎重地上了手,便是她剛當娘時摸嬰孩的臉也沒這般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似的:“大小姐可想好做什麼了?這麼完整的一張皮,做件大衣都成了。”
“不做大衣。”
謝婉君本沒思量這件事,聽黃媽說起,她卻頃刻間打定了主意。當年東北淪陷,她匆匆收拾行李逃到上海,安置妥當後已經是冬天了,東南近海,這一片的冬天陰冷潮濕,風往脖子裡鑽,叫她分外懷念起東北家中的狐皮毛領來,只不過那是張紅狐貍皮裁的,也不如這張成色好。身在異鄉,大抵是思家的情緒作祟,她想得抓心撓肝,於是乎下了如是決定。
“裁開做兩條毛領,一條加在我那件絲絨鬥篷上,一條單獨戴,剩下的麼,做條披肩。你摸夠了便收起來,直接送去秦記。”
好好兒的一張整皮偏要裁開,黃媽眼中明顯閃過一絲可惜,撫著皮毛的動作更加憐愛了,可主人家已做了決定,她一個下人自然無權置喙,只能答應。
不想一轉身看到謝婉君雙眸發潮,好似泛著淚光,黃媽表情訕訕的,暗自嘀咕。她是個見識淺薄的婦人,大半輩子沒出過弄堂外的石庫門,只知道謝婉君原是東北世家的小姐,可是東北哪個謝家、謝家又是做什麼的,她是全不知情的。成了這謝公館的忠僕後得知,謝婉君隔三差五向東北送錢,出手極為闊綽,倒像養活著一幫打秋風的窮親戚,如今看來並不盡然。
黃媽低聲開口,雖不明個中細情,卻有些為那素未謀面的族親說好話:“怕是冬天獵好的銀狐皮,這東北被日本鬼子佔著,送出來也不容易,竟已夏天了……”
謝婉君眨眼的工夫,淚光已經渾然不見了,隨手撈過煙灰盤子,把那未吸的香煙狠狠撳滅,帶著恨似的:“送這無用的勞什子,給我打溫情牌,想必是怕我沒良心地丟下他們不管,算盤響著呢。趕緊拿下去,白花花的,放在這兒刺眼眼。”
黃媽忙捧起銀狐皮退了出去,佯裝看不到她靠在櫃子旁僵硬的身軀,明明是燥熱炎夏,她卻像被冰封了。
走出書房,黃媽眯眼看了下黃歷,前日秦記裁縫鋪來過電話,定好今日送裁好的夏裝旗袍,不禁唸叨著還真是巧了,又覺這銀狐皮來得妙,宛如捧著什麼天賜的吉兆似的,仔細著重新包回那塊又長又寬的黑布裡。
她手頭的活計並不多,悠閑地到處晃蕩,盡力找些事打發時間,心中則思忖著,也不知待會兒來的是秦師傅還是學徒,秦師傅能來最好了。可轉念一想,外面這麼熱的天,秦師傅怎麼會想不開親自跑這一趟?定是那個冒失的年輕學徒,如此想著,只覺得這點兒念想也沒了,等待的殷切煙消雲散。
盛夏銀狐皮02)
秦記裁縫鋪位於法租界的霞飛路,比起周圍琳琅的商鋪,秦記這爿店面著實不大起眼,匾額都已經褪得發灰了,題字也是舊式的字型,門前更缺乏吸人眼球的廣告牌,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