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曦兩兄弟對視一眼,俱是無奈一笑。皇阿瑪這些時日倒是越發的有“人氣兒”了。不似初初臨位之時,彷彿一根時刻繃緊了的弦一般。君威凜凜是好,然作為兒子,最希望的還是自家阿瑪能夠鬆快些許。
言笑晏晏間,只見大殿內氣氛愈發和樂。
與之相對,下首從頭到尾沒被自家阿瑪提起幾次的弘歷緊緊攥著酒杯,因著過於用力之故隱約可見青筋暴起。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一處,被對方暗示稍安勿躁。
果然下一瞬,便見高臺之上,久不發聲,這些年愈發沉寂了的太後娘娘突然開口道。“常言道,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於普通百姓家尚且如此,遑論鐘鳴鼎食之家。尤其是這嫡親兄弟,便是打斷骨頭了,這筋還得是連著的………”
太後娘娘這話一出,原本熱鬧的大殿幾乎頃刻間便安靜了下來。眾人俱都低著頭,幾乎不敢抬頭看向鸞座那人。這道理雖是如此,然而這話由太後娘娘說出口,想到遠在皇陵的十四爺,眾人不覺將腦袋埋的更深了些。
嗯,自陛下登基以來,這宮中碗碟上的紋路愈發地清雅秀致了………
臺下,弘曦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湯匙。
臺上,伶人依舊咿咿呀呀的唱著。
新年伊始,眾目睽睽之下,更是在皇阿瑪難得高興的當口,弘曦不免替自家阿瑪感到心涼。打從良種出世以來,許是知曉自個兒生母的身份已然無法轄制對方。這些年烏雅氏俱都老老實實地窩在慈寧宮,不沾宮權,不問是非,體恤皇子皇孫,這些做的任是哪個也說不出一個不好來。便是自家阿瑪,這些年態度也軟和了不少,常日裡的孝敬從未落過,看在對方的態度上,對遠在皇陵的十四也是多有看顧。
然而未曾想到,這些年來對方心心念唸的仍舊只有這一件事。為此寧肯在眾目睽睽之下,滿殿宗氏大臣面前,讓自家阿瑪下不來臺。
弘曦幾乎抬頭不敢看自家阿瑪的神情。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事。此時胤禛面上卻並無不妥之處,手中的玉杯依舊穩穩地握在手心。
“皇額娘說的是,自朕繼位以來至如今海晏河清,國庫豐裕,少不得幾位兄弟齊心所致。”微頓了頓,胤禛素來冷肅威嚴的面上如今竟帶了些許笑意。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帝王緩緩從鸞座之上站起,自上而下環視了一番大殿諸人:
“為國政所需,大哥臨近耳順之齡,仍甘遠赴海外;二哥當初即使受困於方寸之地,然朕每每困頓之際,仍不吝傾囊以授,三哥於病痛之中,仍不願拋卻聖人之語,潛心修書。不提十三弟每每事畢恭親,便是閑散憊懶如老九,也願為江南之事,不辭辛勞勞力奔走………”
連綿不絕的絲竹聲不知何時已然停下,大殿之上,胤禛渾厚的聲音一字一句響徹在一眾人耳旁。語畢,只見高臺之上,胤禛緩緩舉起酒杯。
白玉般剔透的酒杯在一眾大紅宮燈的照耀下更顯無暇,被提到的幾人這才勉強回過神兒來,忙不疊地起身舉杯。辛辣的酒水入喉,幾人這才稍稍尋回些神智來。
倒非是幾位皇親貴胄過於沒見過世面,而是胤禛此人,素來講究行甚於言,平素又是個頗為龜毛的性子,於眾兄弟而言,哪怕視若手足的十三,所得訓誡也多過誇贊,這冷不丁的一回,倒著實讓眾王爺心下百般滋味,難以言喻。
眾人之中,胤礽倒還好些,胤禛待這位兄長一向尊敬,老三直到落座之時仍有些飄飄忽忽,心下得意的同時又不免暗暗猜想,老四這莫不是知曉他前些日子偷懶請病假,特意警告他來的吧!不由得坐姿更規矩了些,生怕哪裡出了錯漏。
身側的老九嘴角微微上斜,很快又故作淡定地垂了下去。心下暗自嘀咕,憊懶?什麼鬼,嘖嘖,老四這人真是啥時候都不忘埋汰下他。還有不辭辛勞什麼的,咳咳,雖然勞是勞了點兒,不過誰讓白花花的銀子他不等人啊!
事必躬親?對面的十三摸了摸有些痠痛的右腿,四哥待他如斯信重,他便是肝腦塗地也難以為報。
至於沒能上榜的幾位心下更是難言,老八徑自摩擦著手裡的茶盞,面上依舊笑意不減,心下卻是不自覺沉了沉。這老四,近來倒是越發會籠絡人了。至於老五老七之流,心下不由暗自思量,四哥這難道是變相的嫌棄他們過於懶散,不知上進?
高位之人不過寥寥一言,底下眾人心下便已是千回百轉,這種時候,誰還能記得當初一個空有虛名的太後之言。期間,弘曦怔怔地看著幾位叔伯陸續上前敬酒,便是偶爾拌個嘴這會兒瞧著也是莫名和諧。想到歷史上兄弟反目,放眼四處皆敵,近乎孤身一人強撐著四處漏風的清庭,耗盡一身精血仍落得滿身汙名,苦心十三載留下的銀兩還被敗家子一朝揮霍的雍正爺。不由緩緩露出些許笑意來。
真好,如今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一直到宴會結束,烏雅氏都沒能尋到再度開口提及往事的時機。目光怔然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兒子。
那一年,恰逢孝懿仁皇後去世,一個連玉蝶都未還過的養母,他這個兒子竟跑去聖祖爺跟前自求為其重孝三年。呵呵,重孝三年?這是將她這個生母放在了哪裡,那時她就明白,這個兒子是要不回來了。
因著一時之氣,說出了那句不願撫養的話,其實臨出口之際她便已經後悔了,然而即便如此,他這個兒子依舊硬邦邦沒個一句軟化。那時刻挺直的脊背,舉手投足間無意的驕矜更是像極了那人。
曾幾何時,早年一意孤行,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什麼時候也有了這般近乎圓融的手段。也許是,她烏雅玉容,從始至終,都從未了解過這個兒子。
入夜,喧囂過後的紫禁城顯得尤為寂靜,深夜隨著小內侍一聲急促的叫喊聲,尚在深睡的弘曦當即清醒了過來,同福晉匆忙穿好衣裳便匆匆往宮中趕去。路上還碰上了同樣匆匆而來,衣裳還帶著褶皺的弘晝兩口子。
慈寧宮,燈火一夜未歇。
翌日,太後娘娘重病不治的訊息傳遍了紫禁城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