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主意,走。”陳妍抄起酒壺。
一幫小孩漸漸跑遠。終於耳根清淨,我環視四周,庭院裡的草木依舊是那麼熟悉,看來小舅也是個精細的人,舊宅養護得挺像模像樣的。
信步穿過酒席,推開客房的廂門。屋內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兩張榻,兩張書案,只是略有積灰。地面上堆滿了官員送來的賀禮,車騎將軍長平侯的弟弟、據殿下的舅父娶親,那麼多年後,小舅終於嘗到了一點兒皇親國戚的甜頭,雖然自從田蚡死後,他再也沒提過要做丞相的事兒。
不遠處的交談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俠士的仇家楊氏進京行訪,呈上來的新卷宗對俠士十分不利。如今卷宗尚未水落石出,楊氏告狀者突然橫死未央宮門口,兩案合併一案,成了樁案中案,上頭盯得緊,臣也很為難。”
“廷尉大人,俠士的為人,臣非常瞭解,斷不會犯下這等慘無人道之罪行。行訪者宮門殞命,顯然有人意圖栽贓嫁禍。”
“衛將軍誤會了,此案絕非臣不作為。京城的百姓都盯著這樁命案,輿論壓力那麼大,您斷不至於還看不出,陛下這次是要懲一儆百?不管是不是俠士犯的案,他恐怕都在劫難逃。”
迎春花叢後,二舅正與張湯坐一處對飲,最近剛被陛下提拔為中大夫的趙禹持酒壺侍立一旁。
前段時間在天祿閣碰到趙禹,我偷偷瞥見他借走的那些書籍,不僅有漢初丞相蕭何制定的律法《九章律》,還有先周魏國國相李悝的《法經》,以及秦帝胡亥修訂的《秦律》。後兩本乃先朝著名的酷刑律法,如今這些個書籍出現在負責制定新《漢律》的大夫手中,不禁令人汗毛倒豎。
“他們在說誰?”我問湊過來的新郎官小舅,順便瞥了一眼角落裡被他成功放倒的陳妍——拼酒這事兒,自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二哥沒告訴你嗎?豪強郭解遭仇人告發,結果告狀的人夜裡死在北司馬門外,朝廷下達緝捕令,懸賞捉拿郭解歸案。二哥作為北軍將軍不好親自出面,只能同廷尉署私下打聽。”
“緝捕郭解?什麼時候的事兒?”
“去病你天天在陛下身邊轉悠,怎麼訊息比我還不靈通,這事兒起碼在京城都傳兩三天了。”小舅見我滿臉詫異,不屑地說。
“陛下,陛下。”終於等到天子下朝,我迫不及待地奔過去,“陛下,您——”
“去病在吶,正好,趕緊隨朕去甘泉宮。”帝王說著從我面前匆匆走過,直接穿過大殿,登上等在門口的禦輦。
“是,臣現在就去取馬。”我轉身往北門跑。
“回來,”天子叫住我,“有車騎什麼馬,快上來,別磨蹭。”
車輪碌碌,荀彘帶著一堆侍衛,簇擁著帝王小駕迅速向北奔去。我偷偷瞥了一眼身邊人,一路上他神色陰鬱,一言不發。
唉,還是另外挑個時間再替郭解求情吧。
曙光破曉,甘泉宮外輕煙繚繞,綠樹成蔭,大姨夫率領皇後儀仗、公主儀仗跪伏道旁迎接聖駕。
陛下已經前往寢殿,我跟在許多人的隊伍後面,行至太後寢宮門口垂手而立。神色慌張的內侍婢女匆匆地穿梭於廊閣間,大氣也不敢出,四周安靜得出奇。
“哇——”據殿下被陰森的氣氛嚇到,大哭不止。
“稟皇後,太僕大人,太後醒了。”太醫令推開門,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待會兒向太後請安,你們都收斂些,話要想好了再回,不得無禮,不許耍賴。”踏進殿門之前,小姨囑咐她身後這幫孩子們,“伉兒你站到隊伍最末,你去病哥後頭。”
殿內彌漫著草藥苦澀而濃鬱的氣味,幾乎無法呼吸。三位公主圍在太後身邊,天子坐在榻旁,側對著我,我看不清楚他的臉色,但是料想不會比先前好。
“娘,衛家人都在這裡了。”平陽長公主牽著據殿下的手走過去,“據兒,喊祖母。”
“祖母!”據殿下舉著手中的糖串,露出兩排乳牙。
眾人屏住呼吸,期待老人家看到可愛的皇孫時會給出一個開心的笑容。
據殿下的牙牙學語,榻上的人並沒有回應。
我好奇地抬頭,遠遠望見她的目光在面前這一群人中不斷逡巡,最終落到隊末的我身上,起初空洞無神的眼眸中閃過欣喜的神彩。
“去病,你過來。”平陽長公主朝我招手。
殿內那麼多人,太後獨要見我?
我跪到榻邊。手背被對方形容枯槁的手緊緊攥住,掌心粗糙的溫度告訴我,面前的婦人尚留一縷生息。
太後望著我,面上終於漾起微笑。她雙唇微翕,顫抖著吐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
“嫣兒。”
聽到對方叫出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太後誤會了,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