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行人去往地處長安北部新城區茂陵邑的大姨夫公孫賀府上登門拜訪,此府邸建在天子為大姨夫專門劃出的一塊地皮上,為了迎娶大姨而專門新開的府邸,不久前才修繕完畢。公孫家祖上是匈奴人,大姨公從景皇帝平亂有功,近水樓臺,大姨夫幼年時被選為太子舍人,與當今天子是多年的鐵哥們。
大姨夫下巴上蓄著卷卷的短髯,幾根棕色的卷發從發冠邊緣冒出來,高鼻樑,眼窩深遂,整日裡笑呵呵,露出一口白牙。在我眼裡,彷彿一個成人版的高不識。
公孫府內不僅具備我們漢人的一貫品味——佔地面積大,鑲金嵌玉,山水亭閣,富麗堂皇;而且增添了很多匈奴人的裝飾——正廳牆一側掛有熊頭、大角羊頭、鹿頭,另一側掛有匈奴人使用的弓、弩、刀、矢,地上鋪有豹皮地毯,向北的地方,馬廄裡養著兩匹高大的西域駿馬,向南的地方則留有用來燒烤食物的空地。
大姨夫的一大愛好就是烤肉。盛情難卻,今日雖積雪未消,但也得著個豔陽天,為了展示他精湛的廚藝,大姨夫命人在室內生了火爐,請我們兩個小子吃了一頓胡式燒烤。匈奴人的燒烤講究半熟,鹿肉切開雖然還有點血沫,但是鮮嫩有嚼勁,抹上西域胡人那裡特産的調味料,味道比漢式的單蒸單煮烹調方法好上百倍。
不過,這些男人不僅自己吃肉喝酒,還餵我這個小孩子吃不熟的東西,大姨實在看不下去,禁止我多吃燒烤的同時,餵我吃了很多蔬菜。
昨夜我睡得並不好,因為今天要起一個大早,去太學開始我嶄新的人生。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幻想著太學的學堂,太傅的樣貌,太師的長相,同學的面孔,既興奮又緊張。
當今天子尚無皇子,太學堂便面向十歲以下的皇族、貴族新生,不分年齡,一起上課,學習周禮、算數、樂理、五經、射箭、禦馬等課程,其中算數一科為分級授課。太子隨時可能會降生,這裡就相當於未來太子舍人的預備班。平陽府的學堂其實就是仿照太學堂而設,只不過服務的是平陽侯世子。
天剛矇矇亮,就聽到二舅的敲門聲。
“小懶豬,起來上學啦,第一天不能遲到。”
“吵死了。”小舅把頭悶進被子裡。我姑且認為這是小舅的嫉妒,因為我被皇太後特許進太學讀書,而他只能跟著兵器師傅學匠技。
二舅端著水盆進到我和小舅準備長期霸佔的客房,幫睡眼朦朧的我洗了臉,梳了兩個揪揪,穿上裡三層外三層的深衣,餵我吃了些饢餅,又把剩下的饢餅連同筆墨竹簡一起塞到我的小紅書箱裡。家僕牽來二舅的坐騎,將書箱拴在馬屁股一側。
二舅把我送上馬背坐好,自己翻身跳上來。這期間我一直被二舅抱著,渾渾噩噩睡眼惺忪,直到聽得一聲“坐穩嘍!”二舅提了韁繩,棗紅馬蹬蹬蹄子,開心地向皇宮方向一路噠噠小跑。
進了未央宮北門,便是上次見到的天祿閣,過了天祿閣便是另一座塔式建築,匾曰“石渠閣”。太學位於兩閣之間的太廟。
“去病,這裡!”遠遠的就看見曹襄向我招手。
“襄哥哥!”見到好朋友在這裡,我欣喜地飛奔而去,宮殿間頓時響起一陣回聲,驚飛起一群長安麻雀。
“不可以再喊哥哥哦,要稱‘世子’。”二舅拎著書箱追在我身後,“切記,在宮裡要稱呼別人尊稱。”
“太好了,你也轉來這裡上學了。”曹襄拉著我的手往太廟裡跑,轉彎便差點兒撞上了太傅。
“不可以跑哦,穿著深衣奔跑會摔著的。”二舅無奈地搖頭笑道。
此時天子未立太子,是以夫子稱太傅,教授春秋孔孟,四書五經。太學太傅即中大夫莊助,據二舅說,此人乃天子最信任的文臣,博學多識,能言善辯,東甌對閩越一戰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朝廷出兵,併成功持節調兵。天子將莊太傅類比戰國時期輔佐君王的說客,稱贊此人頗有真才實幹,並非表面功夫、繡花枕頭。
二舅與莊太傅相熟,兩人見面寒暄一番,說了一些“雖然年齡小但是請嚴加管教”之類的話。太傅拱手告辭二舅,領了我進太廟,令我先面向東,也就是魯國曲阜方向,三拜孔聖人。再面向北,拜趙綰和王臧兩位賢者的靈位。趙、王二位是推行儒家學說的先驅,常夫子向學生提到過他們。然而短短時間內二人竟做了新政失敗的替死冤魂,令人扼腕。太傅用帶著楚地口音的關中話,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大通,大意是希望他的學生能夠繼承趙、王遺志,用功讀書,將來協助天子發揚光大儒家學說。
待太傅領我出得廟堂,曹襄在外間等得焦急,已先行去往學堂。我拎著書箱,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傅身後。
我的太學第一課,在哈欠連天中度過。太傅的口音我不大聽得懂,只能坐在角落裡,無聊地翻著手中幾本書簡。咦,《公羊傳》,這是什麼書?再拿起一本,《周官》,這書又是講什麼的?翻了半天我也沒找到《論語》。而且,這些書簡上的字顯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些圓圓的小篆體,而是京城通用的方塊塊隸書,瞪著看了半天,我幾乎一個都不認得。
鬱悶地環視四周,這些學子要麼是皇室宗親,要麼是官家子弟,衣冠色素卻料價不菲,神氣倨傲且不易親近,讀書時也不似河東那些學子搖頭晃腦,而是始終保持正襟危坐。
同窗學童中最小的看起來也有六歲,他們所討論的那些問題,聽來頗深奧,對於我這個五歲插班生簡直雞同鴨講。唉,好懷念每日在衛府同小舅踢蹴鞠的日子,哪怕是在平陽府聽常夫子講《論語》,也好過在這裡聽天書。
好奇的目光定在了一個師哥身上。此人一襲淡黃深衣,身形修長,頭發微黃;他座位離得遠,從我的視角,只得見一個側顏,鼻樑高,眼窩深,有些像大姨夫。
我會注意到他,其實是因為莊太傅每每提問,此人每每舉手應對,對答如流,時常博得太傅的贊揚。不回答問題時便低頭啃書,同我這個心不在焉的學生形成了強烈對比。
“世子,”我悄悄搗搗旁邊的曹襄,“那個總是搶著回答問題的是什麼人?”
“他是太傅的得意門生,名叫韓說,曾祖父是孝高皇帝親封的韓王。”
“韓王?就是那個把馬邑縣拱手送給冒頓單於,還幫著匈奴攻打過太原,最後導致孝高皇帝被圍在白登山,差點兒沒能活著回來的韓王?”我詫異,韓王圍攻孝高皇帝的事家喻戶曉,這倆可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他的後人怎麼會在漢宮裡讀書?”
“韓王之子韓頹當在孝文皇帝的時候已歸漢,是平七國之亂的功臣之首,封為弓高侯。你不知道嗎?”曹襄反問我。
“原來是他家公子。”我想了想又問曹襄,“那個韓說他是胡人嗎?”
曹襄笑道:“你也這麼認為?此人有個外號叫‘黃毛’,因他頭發又黃又卷,不似你我。”
聽到這個俗氣沖天的外號,我不禁也“噗嗤”笑出聲。
在太學的第一天,我和曹襄因為竊竊私語,被莊太傅拎出去罰站。經過門口的時候,我瞥見了韓說的正面。背面看去,韓師哥個子很高,欣長身材,肩骨寬直,腰身穩重,是個練武的好材料。正面看來其實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五官乍看確實是漢人,彎眉薄唇高顴圓臉;不過除了擁有漢人的精緻,也外添幾分胡人的深邃,雙眼大而明亮,鼻尖挺而翹直,兩方結合,彷彿畫中走出來的仙童。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小哥哥。”我嘀咕。
“好看?黃毛怎麼能稱為好看。”曹襄拍拍我的頭,直接否定我的結論,“本世子覺得,還是你比較可愛。”
看著曹襄認真篤定的樣子,我不想直接反駁他,心中默默選擇保留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