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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一家三口進了火車站，三個人回頭和我再見。松林和依依和我揮手，松林讓女兒喊：叔叔拜拜！李雅婷便用百靈鳥一般的清脆聲音喊：叔叔再見！一臉微笑。
我笑著，揮手。待到他們一轉身，消失於人流，我突然淚如雨下。我是很怕送人的場面，再喜慶的時候都會莫名的悲傷，彷彿從此不再相見，和文學小說裡的描寫沒有二致。我落寞地擦拭眼淚，看到大家搶寶一般往車站裡擁擠，方知分別每天無數，便聳聳肩，坐上回家的車。一路我想，閣老的墓，也許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也許可以左右我們村的前景，雖然監獄如猛獸一般彷彿在前方張口等待，但是似乎並不能抵擋住大道旁邊草叢中人們開闢的僥幸小徑。
不久之後的清明節前夕，雨落紛紛。每一年的清明，都像中了杜牧先生的毒，必定下雨。原本朦朧的江南更加詩意，原本濕潤的江南更加黏糊，千朵萬朵壓枝低的花兒，和雨大打出手，遍體鱗傷。
若曦提議回我老家上墳，我說不想回去了，太遠啦！過年才回去。若曦說，回去吧，在這裡也是沒事，回去可以看看父母，一年回去也沒幾次。你家裡又是獨子，你不回去，你父母就孤零零呢。我對唐若曦刮目相看，作為老婆，她似乎比王瑩更適合。不不不，不要再提起王瑩。若曦太善良和溫柔，有時候令我不知所措，覺得她像母親一樣偉大。我們決定回山西去，回去前先去公墓給若曦的爺爺奶奶去掃墓，我沒有榮幸見過兩位老人家，但聽若曦說，他們彷彿是若曦的無形的翅膀。
若曦還說，可以買一輛汽車，以後回山西，開車回去很方便，坐火車太麻煩，行李首先不好拿。我說，可以。若曦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說，六萬塊錢，給你湊數買車，多了也沒有。我和若曦自從結婚以來，基本上財政分開，各自獨立，平素裡充分信任，誰有錢花誰的，只有碰到大事，才會在一起逗一下。我於是說，我只有三萬塊，還是不買車了先，攢夠十五萬再買。我把卡還給若曦，對她說，無論說什麼，今年帶你出國去玩。她興奮的拍手，說，太好了！我們商量，清明節放假三天，提前一天回，湊個四天，可以在家裡待兩天。“也很短暫，但是比在江南有意思。”若曦說。
清明節那天，天板著臉，不開心溢於言表，彷彿全世界都欠了它錢，不但不開心，還落了淚。倒是落了個空氣清新，四處噼啪的鞭炮聲，宛如給老天爺抽泣配了音，煙霧散開在空中，彌漫出死亡的氣息，彷彿敵人不要臉地放了毒氣彈。人們挎著籃子，裝著金元寶，銀元寶，黃色粗糙的燒紙，一捆一捆的香，圓溜溜一晃一晃的罐頭，白生生開花的饅頭，紅彤彤的水果，透明如水的白酒，蟒蛇一盤盤著的鞭炮。籃子沉沉地，跨在男人們的胳膊上。大家都各自走著，心事重重，見面打招呼：去給我那不爭氣的老婆子燒紙！偶爾還有老太太，在墳頭哭的睜不開眼。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我回去給劉家祖先和我的爺爺上墳，肅穆地磕頭，燒香，拂土，完了以後，我又備了一份，來到玉梅的丘子跟前。她的丘子前有鞭炮瑣碎，有饅頭和燒紙黑灰，可見她的父母已經來過，給她早早送了東西，生怕她挨餓受冷，我心裡唸到：我只要回來，也會給你一份，自己在下面保重吧，那裡陰暗潮濕，我也不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但是無論什麼樣，靈魂你還是那個笑容滿滿可愛善良的玉梅，我彷彿可以看見你，就在那草叢裡，山坡上，若隱若現，戴一個漂亮的花環，可是一會就又消失了，我來看你，原來你也在偷偷看我。
燒香，燒紙後，我自己爬上黃沙後面的山坡，山坡上，草地精神，綠葉子牛哄哄地往外拱，一叢帶刺的馬騮花含苞待放，花骨朵已然泛黃。我慢慢撕了上十朵，合在一起，做成一束花的樣子，插在玉梅跟前的沙土上，突然一群麻雀從灌木裡嘩然而起，發出鞭炮一般的聲響，就當幫我放鞭了，我不能放鞭。玉梅在江南和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開始模糊浮現，從心髒順著血液湧入大腦，大腦裡集結成畫，畫又迅速堆疊，成了電影。群山若有知，麻煩轉告她，我也挺好的，請她自珍重。離開的時候，我再看一眼那個丘子，無論如何，無法想象，它是那個曾經歡聲笑語勤奮努力的玉梅！
我鞋子上堆滿了泥巴，雨像霧一樣侵入過來，包圍了非空氣的一切。回到家裡，若曦在吃瓜子看電視，把我拉在一隅，偷偷笑道：“中凱，我那個沒來。”我說：“什麼？”她說：“那個。”說完指一指自己的肚子，看著我的反應。我大悟道：“哦哦，多久了？”若曦說：“按理說應該昨天來月經的，可是今天還沒來，我一般很準的。”我嗯嗯道：“再看看，別著急，回去後買個試紙檢測一下。”她幸福地說：“好。”吃飯的時候，她特別小心，細吞慢嚥。母親說：“若曦食慾不好嗎？是不是不合口味？”我說：“沒有，她平時就這樣。”晚上，若曦偎依在我的身上，嬌羞道：“我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突然她扭捏身子，說：“不好！”站起來去包裡翻出一片女性用品，墊在自己下面，說：“怎麼又來了？”我安慰道：“沒關系，親愛的，慢慢來。”一夜無話。
第二天，我出去閑逛，碰見了亮亮，我問：“你回來了？”他也問：“你回來了？”然後在一起坐坐。亮亮說，他回來盜墓的，在城裡做事，心不在城裡，老是想著這個墓，盜了就放了心。海盛，根民都回來了，清明節鬼都出來了，過了這幾天，鬼去地獄報道了，就開始行動。我對那個一萬塊錢的地圖饒有興致，便去了松林家，松林拿出地圖來，我一看，完全看出了另外的畫面。
松林顯然已經對地圖猶如識途老馬，他坐在我對面，看著我，悠哉悠哉地抽煙，似乎得意地炫耀這一萬塊錢花的多麼高瞻遠矚。我看那地圖，只見：大山，山洞，老頭，小徑，明顯是後來勾勒出來的，紙張的原來底板上，不知什麼時候，洇出來無數的妖魔鬼怪，個個張牙舞爪，兇神惡煞，其中有一個，揮動著黑乎乎粗壯的爪子，正咆哮著，眼睛盯著我，彷彿我是一個大壞蛋。看了一會，我嚇了一跳，想當然以為只是一個幻覺，閉上眼睛，掙紮一下，睜開再看，依然如故。我對松林喊道：“松林，松林，你快來看！”
松林撲啦一下，跌落過來，以為我看到了什麼新鮮的意外，湊近在我身邊，盯著地圖，說：“我鏟！”他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一揉再看地圖，說：“這是什麼？中凱，我鏟！”還覺得不過癮自己把地圖拿過去，仔細又看，邊看邊吃驚，邊看邊我鏟，嘆道：“以前沒有這些玩意的，怎麼回事，你一看就有了呢？”我的腦子裡也很亂，老感覺看到了不潔之物，那些魍魎的東西彷彿列印在我的腦子裡，扣也扣不掉了。我們倆正在胡思亂想，亮亮在院子外喊：“松林！”松林彷彿野馬受到驚嚇，下意識去把地圖放在被子下面，然後坐下來。
亮亮進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包玉溪，熟練地撕開口子，給我和松林一人發了一根，再拿火機給我倆點煙，最後自己也拿了一根，點上，深吸一口，說：“你們倆幹嘛呢？我進來了一句話也沒有。”松林還在剛才地圖的想象中，也抽了口煙道：“喜旺最近怎麼樣？”亮亮不謀而合道：“你怎麼知道我要說喜旺的事？”我驚訝道：“喜旺怎麼了？”亮亮淡淡地說：“死了。”松林站起來，眼珠子瞪的像一顆剝了皮的雞蛋，道：“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亮亮說：“我也是剛聽說的，說明一個問題呀，這個閣老墓該是我們的，要不然，你現在去哪裡找這個地圖？”
松林追問：“怎麼死的？”亮亮說：“我聽我姐說的，前幾天才死，說是生病死的，具體誰知道呢，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哪裡能打聽的那麼細致。”松林想的，不止是喜旺的死，還想著地圖的事情，彷彿沒有關系，又似乎聯系的千絲萬縷。我也想不通，對松林和亮亮說，我先回去了。這時，松林的姐姐愛香進來了，眼睛紅紅的，說剛去給瘦猴燒紙回來。估計她失去瘦猴以後，日子過得十分拮據緊湊，清明節來了，回首往事，她便哭的一塌糊塗。愛香問松林：“媽呢？”松林說不知道呀，不在外面嗎？愛香說不在呀。亮亮見狀，便說他也要回去了，便和我一起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