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喘吁吁地轉下山坡,奔入前殿,徑直往裡衝去。兩旁的侍衛見是西陵公主,無不俯身行禮爭相避讓開來。
到了迴廊內,她深吸一口氣,整束衣冠,放慢腳步。珠簾飛舞,鈴鐺清脆,桃花奼紫嫣紅,在廊外的雪地裡開的絢爛如霞。
東折西轉,穿過幽深的長廊,將近落霞閣時,懷內的相思犀角忽然“嗚嗚”輕響,只聽西王母的聲音淡淡道:“蛇裔各族似是對拓拔野伏曦轉世的身份深信不疑。這兩日之內,大荒便有四十八支蠻族響應,拜他為帝,就連寒荒境內,也有三族暗暗遣使稱臣……”
纖纖心中陡然一頓,既而又嘭嘭地跳起來。每次聽到這個名字,總是像被人扼住咽喉,連氣也喘不過來。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將相思犀角貼在耳邊,凝神靜聽。
只聽白帝微笑道:“拓拔太子寬厚仁愛,馭人有道,湯谷重囚在他約束下洗心革面。蛇裔各族頗多暴戾桀驁之民,若能聽他節制,那也好的很啊。”
西王母哼了一聲,道:“蛇族與湯谷可大不相同,雖然分崩離析,流落各地,卻始終野心不死,總想要恢復太古蛇制。拓拔太子懷柔之道若能奏效,那固然好;如果駕馭不住,其害只怕遠勝水妖。”
白帝溫言道:“當日燭龍勢力遍佈天下。你也曾想著如何與他角力周旋,又有誰能想象一夕之間,他遍縮如嬰兒,成了朝陽水伯的操線傀儡?春華秋凋,天行其道,御妹又何須多慮?”
西王母默然片刻,道:“大哥,你還記得去年春雪初融之時,你我在樂遊山,桃水河畔,所說的一番話麼?”
白帝微微一笑,道:“當然記得。春雪桃花釀新酒,冰川河岸說故人。你我兄妹,許久沒象那天那般傾談啦。轉眼又是一年,天下局勢風雲變幻,我們當日猜測的,卻有大半落空。這或許便叫著‘人算不如天算’了。”
西王母徐徐道:“不錯。原以為燭龍回到北海之後必當捲土重來,枉我還在天山一帶部署重兵,誰想他竟然先在東海遭逢大敗,又莫名其妙地被天吳所制,生不如死……”
頓了頓,道:“我自恃看人極準,偏偏對這服順庸碌的水伯走了眼。且不說那‘八極大法’,他能隱忍這麼多年,籌謀如此深遠,當今天下,只怕少有人是他的敵手啦。”
白帝道:“水伯能在短短的數月之內,整頓勢力,統一北海,就連弇茲也稱臣歸服,的確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倒是句木神機關算盡,咎由自取,聰明反被聰明誤……”嘆了口氣,似是頗為惋惜。
西王母道:“大哥,你心志淡泊,超然局外,對現下形勢或許看得比我準些。你猜猜明年此時,大荒又是怎生格局?”
白帝道:“天有不測風雲,何況人世禍福?這可難猜的緊了。”沉吟片刻,道:“句木神既死,水火兩族與木族結盟的計劃多半落空。雖然玉屏山一戰,拓拔太子、駙馬與蚩尤少俠救了木族的貴候長老,但以青帝驕傲的脾性,只怕也不會就此與他們聯手。依我看,木族極可能中立以自保……”
纖纖心中砰砰大跳,前日便曾從辛九姑那兒聽說拓拔野與蚩尤擾亂木族的百花大會,又和姬遠玄一起挫敗了鬼國屍兵偷襲玉屏山的陰謀,卻礙於矜持,故意裝作滿不在乎,未曾多問;此刻聽白帝提及,登時豎耳傾聽。
西王母微微一笑,道:“大哥對青帝瞧得極透。昨夜東荒傳來訊息,靈威仰果然以舉族為空桑仙子服喪、不可妄動刀兵為由,將孤照峰之戰拖延到三年之後。這三年之內,木族只怕是不會參與任何戰事了。”
纖纖一震,想不到空桑仙子竟已死了。雖然只與她相處一夜,卻蒙她贈予雪羽簪,感覺頗為親切;初回大荒,又被誤認為空桑轉世,捲入琉璃聖火盃的風波之中,對這木族前聖女不知不覺中早已有了奇異的感情。此刻聽聞噩耗,驚愕難過,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恍惚中,又聽白帝沉吟道:“木族中立,水火兩族無法連成一片,勢必要南北夾擊。未來的大戰若不在東海,必在洞庭、江浮一帶。”
洞庭山、江浮山至榮餘山一千二百餘里,與火、水兩族南北交接,東邊又臨木族邊境,是土族疆域內南北最窄的狹長地帶,一旦水、火兩軍朝此猛攻,東面龍族無法越境增援,土族勢必陷入苦戰。若此地失守,水、火盟軍構成一線,金、土各族的局勢則大轉被動。
纖纖雖然不通軍事,但冰雪聰明,自小又隨著父親浪跡天涯,對大荒各族的地理頗為熟悉,此番道理稍一思索,也已隱隱猜到了大概。心中一緊,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願望,只盼水、火兩軍交攻洞庭。
西王母道:“大哥猜得不錯,今晨青鳥來報,水族的三大軍團連夜向洞庭湖北岸一帶集結。烈碧光晟親率南荒九族二十萬大軍,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包夾鳳尾城。鳳尾城是炎帝臨都,距離榮餘山又不過四百餘里,一旦攻陷,水、火合圍之勢將成,要想扭轉戰局,可就不容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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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沉吟片刻,道:“御妹今日約我到此,是想趁著洞庭大局未定,出軍增援炎黃二帝麼?”
西王母淡淡道:“崑崙距洞庭數萬裡,等我金族大軍趕到,那裡早已易旗換幟。與其築堤防洪,不如反客為主,斷其源,截其流,直接出兵單狐山,揮師北上……”
纖纖一凜,白帝失聲道:“什麼?”似是頗為震駭,頓了片刻,才徐徐說道:“不錯。單狐山是水族西南門戶,得之,便能與甘棗城的土族大軍互為犄角,進可攻,退可守。天吳勢必要回師自救,不敢再全力進攻洞庭……”
嘆了口氣,又道:“我族數百年來未曾出師境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水、火兩族一直不敢與我輕釁戰端,便是源此。只是此番再不主動出戰,天下只怕永無太平寧日,就算暫且偏安一隅,也非長久之計……御妹,你的謀略很對,就這麼辦吧。”
纖纖才知母親繞了這麼大一個彎,竟是要白帝贊同她譴兵出戰。五帝之中,白招拒最有神帝長者之風,仁厚厭兵,就連當年威震天下的小九流光劍也嫌殺孽太重,棄而不用。此次連他也被迫言兵,大荒浩劫實已避無可避。
又聽西王母道:“大哥說得不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番出戰,須得師出有名才是。蟠桃會上,纖兒雖已許配給了太子黃帝,但他三年喪期未滿,不能婚娶,終究算不得是我金族駙馬,即便水族先行進攻洞庭,我們以此為由,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白帝沉吟道:“你是說……以拓拔太子為名?”
纖纖心中登時又是一陣劇跳,西王母道:“天下人都知道纖兒是科汗淮的女兒,又是拓拔太子與喬少城主的義妹,天吳當年屠戳蜃樓城,如今又屢犯東海,更害得斷浪刀身負重傷……”
纖纖“啊”的一聲,相思犀角險些把握不住。這一年多來,辛九姑雖時有將拓拔野等人之事告與她知,卻每每將兇險之處隱瞞節略,比如科汗淮為燭龍重傷、拓拔野埋困地丘、又被鯤魚所吞……她一概不知,此刻聽說父親受傷,不由得驚怒交加,周身都微微地顫抖起來。
落霞閣突然一陣沉寂,過了片刻,才聽見西王母柔身道:“纖兒,是你麼?”
纖纖閉上眼,收斂心神,將犀角收入懷裡,慢慢地穿廊過殿,走入閣中,面無表情地盈盈行禮。
陽光穿過水晶窗,照得四下一片金光。西王母與白帝對望一眼,推案起身,柔身道:“纖兒,你爹傷勢雖然不輕,但有靈山十巫妙手調治,已無大礙。我們不告訴你,只是免你擔心。”
見她冷冷不語,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裹的盒子,道:“這是你爹今晨從東海寄來的禮物,原想在你生日之時再交與你,但你既然來了,便先睹為快吧。”
纖纖默默地接過盒子,將青布層層揭開,裡面是一個雕著精美花紋的青鐵琉璃盒,右下方刻著一朵小小的浪花,想必是科汗淮親手雕成。開啟一看,清水搖盪,赫然勾蜷著兩隻珊瑚小海馬,一大一小,通紅通透,四隻眼睛滴溜溜的轉動,彷彿不勝驚惶。
她微微一震,驀地記起十年前,父親抱著她途徑南海某島時,抓來兩隻極為稀罕的珊瑚海馬,供她玩耍,她卻一下將小海馬捏死了。父親捧著那隻不斷伸縮顫動的海馬,對她說,這兩隻海馬正如他們一般,也是相依為命的父女,女兒死了,爹爹當何等傷心。她聽了頗為懊悔,哇哇大哭起來,還將那隻小海馬埋葬在了沙灘的礁岩下。
剎那間,往事如潮水席湧心頭,怔怔地凝望著青鐵盒,胸膺若堵,指尖顫動,淚水一大顆一大顆地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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