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心慈朝瘦鵑看了個對眼,她壓著聲音道:“這是——馮?”
瘦鵑含蓄地笑著,點了點頭。
遲秉文先沒說什麼,默然了一會兒,等到馮小嬋越說越憤激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道:“瘦鵑都是自己付的錢。”
馮小嬋一愣,噤口不言了。她感受到四面圍住她的一種侮辱性,一下子漲紅了臉。
瘦鵑把目光往她臉上一停,心裡想著——馮小嬋一定是生氣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好像要哭出來。
瘦鵑在從前那個世界裡便一向把自己逼得太緊,她不能容許自己一丁點兒的露怯,所以生平最不齒人哭,連女人的哭泣她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
她一向拎得很清——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眼淚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了。
陳伯玉見到這樣一種場面,忙打著岔道:“噯!各位!咱們先去那頭把錢捐了,如何?”遲秉文字無謂與小嬋難堪,氣氛僵持至此,這時候亦樂得給她一個臺階。
他們一眾人說說笑笑地往前走。
很快地,瘦鵑和伯恭便落在了人堆的最末尾。他們兩人竊竊私語,不時又會心一笑,陳伯恭盡捧著她說話,哄得她十分的高興。這兩個人的一舉一動漸漸引起了前面人的注意,然而卻沒有半點要收斂的跡象。
遲秉文停下步子,皺著眉頭,硬是要擠在他們兩人中間。
遲家以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的名義捐了一大筆錢,遲秉文當場簽了支票。男侍應託著一本花名冊走過來,請遲秉文去簽上他們兩人的名字。
大家都圍在一處有說有笑的看著,然而不過四五秒的時間裡,瘦鵑的臉色卻忽然變了變,她忽然換了一種尖銳的喉嚨道:“娟!嬋娟!不見得你愛的是個嬋,別人的名字也必得沾親帶故的叫個娟吧?”
原來是秉文在簽到她名字的時候,將那一個“鵑”字寫成了嬋娟的娟。
她素來是最討厭別人寫錯她的名字,便是無心之失亦不能輕易饒恕。她可以得過且過的寬恕很多事情,然而對于姓名,她卻是偏執一般的半點也馬虎不得。
瘦鵑冷下臉,滿面怒意的瞪著遲秉文。秉文怔在原地,要說無可原諒倒不至於,只是眼下實在不知該如何收場好了。
馮小嬋倒是摻在人堆裡撇著嘴笑。
心慈推了推秉英的胳膊,小聲道:“不是說你們大少奶奶是個軟柿子?我怎麼瞧著……你大哥更懼內一些?”
秉英一向不在家裡,對於這兩人之間的變化是瞠目結舌,這時候聳了聳肩道:“我整日同你耗在一處,哪裡曉得?”
頭頂上的琉璃燈四處放著光,涓涓的像是洩了一道銀河。
陳伯恭笑了笑,走上前,換了一張紙,唰唰幾筆便簽上了“周瘦鵑”這三個字。他把筆交還侍應手裡,提聲道:“行了,都愣在這兒做什麼?”
恰逢主辦人走到演講臺上“啃啃”的清了清嗓子,預備致辭,大家會意,便一齊又往舞臺邊上湧去。
遲秉文跟在瘦鵑後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盡跟著她搭話賠罪。她卻是一味地不理不睬。
然而不知怎麼的,忽然有個中年的男人撥開層層的人障找了過來,附在秉文的耳邊面色嚴肅的說了幾句話,便不由分說的拉著他走了。只來得及留下一句“我先回走了,伯玉你留在這兒,待會兒幫我送瘦鵑回去。”
一方面,他們說話時把聲音防備似的壓得極低;另一方面,瘦鵑正在氣頭上,也無謂在遲秉文的身上投入過多的心力,她甚至連聽“壁腳”都不屑於。末了,只聽說這中年男人是聯大的一個主任。
她由著他走,頭也不回,一雙眼睛淡然地盯住臺上正揮舞著手臂慷慨陳詞的主辦人。她像是少了個累贅似的鬆了口氣,然而心裡卻總是有一種鬱鬱不平的感覺,像是被什麼牽著似的,久也不能釋懷。
可她是周瘦鵑,這麼一個強勢的女人,怎麼能由著心思在這裡沉沉浮浮不得要領。
等了一歇歇,她重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敬了許多人,亦陪著喝了許多的酒,慢慢地有些醉。然而這一場盛宴卻為她的床墊生意造了很大的勢,還成功請到了連心慈免費來為她的床墊打廣告。
在不至於十分過分的前提下,她自然是把床墊誇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是營銷的必要策略。說不定還會被寫入“營銷寶典”裡。
可喜可賀,第一批床墊還未上市,便已經憑著她的那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巧舌如簧的讓上流社會裡的老爺太太們預定一空。
一整個晚上,她都保持著定定的微笑。那一種周旋其間的老練的態度,叫從前熟習她“名聲”的人們,都茫茫然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