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床上鋪了一張今日份的“本埠新聞”報,便蹬了一雙油亮的小黑皮鞋,盤腿坐在床沿上,把那小黑皮包裡的鈔票一股腦的倒了出來,倒在本埠新聞上,一張張的數過去。
越數越興奮起來。
正好!夠還遲秉文前幾次代她付的胭脂水粉同衣裳首飾的錢了!甚至還多出來一兩張錢票子,她便拿出一張來賞了阿小,留下一張當做自己創業的基金。
阿小端了一杯稍稍還留了點餘溫的牛奶上來,她接過捧在手裡,又喜孜孜地站在電話旁邊,拿起一隻聽筒,撥電話。
電話響了三聲,對面那人才接了起來。
“喂?”一個男聲從聽筒裡傳來。
瘦鵑正想開口,那邊又喁喁地傳來一句女聲,瘦鵑聽到那女聲低低的問道“先生,是誰打來的呀?”
她猜到那一定是馮小嬋。
“是我呀!”她忽然起了一個惡作劇的心思,眨巴著眼睛偷偷地笑。
那頭有一陣沉默,隔了半晌,才又問道:“你是誰?”
瘦鵑的那一雙黑黢黢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轉,便半惱半笑的嗔道:“果然,果然呵!冤家!咱們才沒見幾天呢!你就忘了我了!”
電話那頭的遲秉文簡直一頭霧水。
馮小嬋就站在他身邊,聽筒裡的聲音一字不落的全落在她耳裡了。馮小嬋不禁瞪大了一雙杏眼,怔怔的瞧住遲秉文,不敢置信似的呆立在那裡。
終於,遲秉文忍不住扳起臉來,沉聲道:“你到底是誰?再不說,我就掛電話了。”
瘦鵑故意說得很大聲,語氣裡盡是風塵女子那樣的胡攪蠻纏,她憋著笑,用一把膩死人的嗓子哼道:“死鬼~你倒是輕輕巧巧的就把我給忘了!前幾天你上我這裡來的時候,可不是這麼個樣子呢!果然麼!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古人誠不欺我——先生你可真是無情,真是冷酷!”
遲秉文深吸了一口氣——他聽出來電話那頭的那個嬌滴滴的聲音了,他甚至能想象的出她躲在電話後頭地那一雙狡黠而撲閃著精光的笑眼。
他沉聲斥道:“周瘦鵑!你簡直無理取鬧!”
是什麼來著?流行於從前那個世界裡的一句臺詞?
你無情,你冷酷,你無理取鬧!
周瘦鵑便抑不住了似的潑潑灑灑地笑出聲來,她嗔道:“噢喲,真是的!說得好像你前幾天不在家裡一樣!”
馮小嬋在旁邊聽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遲秉文的下顎骨處因為用力而微微地有些牽動,半晌,他無奈道:“你打電話過來,是什麼事?”
周瘦鵑來了興致,偏跟他歪纏,打趣道:“怎麼?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啦?”
遲秉文繃緊了一張稜角分明的唇,一時話就堵在喉嚨口,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隱隱的感受到一種“甜蜜的負擔”。
瘦鵑聽見那頭半天沒有動靜,便換做一種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繼續笑道:“噯?你怎麼不理我呀?沒什麼大事,我就打電話來問問你,你今晚還回不回來啦?”
馮小嬋的臉色終於愈發的灰白了起來,她那一雙漆黑的碧清的眸子,一會兒看看身前這個男人的側臉,一會兒又緊緊地盯住男人手裡的聽筒,她分明看見男人那一隻骨節分明的堅實的手掌,然而眼睛裡卻似乎有一把火苗漸漸躥了起來,把周遭的一切皆掩蓋住了。
“我今晚回不回去——你在意麼?”遲秉文忽然反問她。
瘦鵑愣了一愣,連忙笑道:“你回來自然好啦!”
她離開了的這些日子,竟發生了這樣使她不能料想的變化。
馮小嬋只覺得心口突突的跳,到這時候,終於承受不住了似的,眼圈一紅,她嘗試著喚一聲“先生”,然而甫一開口,卻連嗓子都硬了。
她連忙低下頭,拼命抑住眼眶裡將要奪眶而出的淚珠,趁著遲秉文沒注意的空檔,默默地走了出去。
瘦鵑這時才終於正色道:“我有正經事找你,你今晚可一定得回來一趟。這可關繫著咱們倆的終身呢!”
他蹙額:“什麼事值得你這麼大費周章?”
“離婚呀!離婚!”
說完,她舔著杯子上面浮著的一層牛奶皮,用舌尖慢慢地勾起一角,然後整個的納進口中。
甜溫溫的乳香便在嘴裡四溢開來。
遲秉文在那一頭呆立了良久,若是在從前——哪怕是一個星期之前,他都還一定會很高興,覺得解脫,但現在,他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她說的又實在輕巧,彷彿只是平日裡隨口談論起天氣一般的隨意,倒讓他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