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還要曝屍三天呢。”
這可鬧大了,以前在上海聽說槍斃人是在龍華飛機場,從來不對外公開的,這裡,還要人們去看?
他們說著就湧入人群中了。我猶豫了好一陣,最後,兩隻腳還是跟著這股“好奇”的人流去了,哪怕腦子裡一再對自己說,看了會睡不著覺的,畢竟是人的生與死。
刑場不遠,因我一再遲疑,所以落在很後面。不多會兒,就聽見前面兩聲槍響……兩條命沒有了……
人群還在向那兒湧去,我跟著的一群人是站在河溝的這一邊,而被擊斃的“流氓”與“反革命”躺在河溝的那一面,一個掩面向地,一個仰面朝天……我是在外三層,不想擠進去,從人縫裡看見的。
人們的確都多多少少受到震撼!哪怕是罪孽深重的靈魂,而且已經被消滅了……活著的人們,還是默默地看一眼就趕快離開了。
等我揣著那顆被震驚的心,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的宿舍後,發現我們的寢室裡有了好幾個人。可她們都躲在自己的蚊帳裡,沒有人吭聲。那個公審大會把大家入校的興奮和認識新同學的熱情大打了折扣了,並且,好像還把晦氣帶了回來。
我又爬上去弄床鋪,下鋪的同學,只是伸頭看了我一眼,而且我們的那個對視,也是淡淡的。
還好,我們班第一個寢室的同學,有幾個很活躍,充滿了活力,她們的喧鬧聲在隔壁響起來了,不多會兒,這股熱騰騰的“活力”跑到我們房間裡來了。
一個高高的同學,梳著童花式短髮,帶頭推門進來,非常大方而又熱情洋溢,用滬語問道:“同學們,捺有幾個上海寧呀?”
她這麼一嗓子,嚷出了好幾個上海人來,從帳子裡鑽出來二個,她身後跟來二個,本來是三個女人一臺戲,現在有了五個姑娘了,而且這臺戲的臺詞是我們上海“閒話”,很快形成了一個興奮的高潮,先前的什麼汙濁之氣都一掃而空了,房間裡全是歡樂和闊論。
“我叫戚禎,”高個子介紹自己,“從上高縣來的,”她給大家最有力量的一句話就是,“阿拉大活人,還是要為自己找快樂。想想能進高安師範,不就是改變命運了?”
跟進來的兩人也接著話說,“我是小范”,“我是阿蘭”,……
從藍白格子床單上起身迎出來的姑娘,果然是上海人,她長得秀氣文靜,小巧玲瓏;還有手風琴的主人也是上海人,瘦瘦高高的,戴著一副眼鏡,梳著兩條也是瘦瘦的辮子,一箇中學生的模樣。
我只來得及從二層鋪位上探出個腦袋,那句自我介紹,“我也是上海寧……”卻被她們歡聲笑語給淹沒了。
高高的戚禎對著高高的手風琴手說,“我們兩個太有高度了,找個男朋友都不容易。”所有人都笑起來了。
“不管老俵多想找個上海人,可是他們走到我旁邊,就像縮排去了半個腦袋,灰溜溜地走了。”還沒等大家第二次笑出來,她就對那個模樣文秀的說,“你是最危險的,沒有被老俵搶得去?”
手風琴的主人就馬上說,“人家有男朋友的。”
“哦,就已經有了保鏢了!看來我們兩個‘鶴立雞群’的,也要早點找好保鏢呀!”
“瞎說瞎說,先要讀書。”‘手風琴’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你們不用急著找,我是沒有辦法。”樣子文秀秀的同學笑著幫她開脫。
“這是飽漢子的話……”
又是一陣大笑……
戚禎急剎車,“我開開玩笑的,就是想要換換氣氛,幹嘛愁眉苦臉的。走,我們一起去那個寢室看看,還有上海寧伐?”
於是笑聲就被帶到隔壁第三個房間去了。
在上鋪的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相擁而去。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雖然也被她們青春的荷爾蒙給感染了,跟著換了一種心情,但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與她們一夥上海人去笑作一團,還是先專心把床給收拾好吧。
我在床上努力“造窩”,耳朵卻支楞著……隔壁房間傳來的談笑,聽起來就好比一鍋甜粥在熬著,“啵啵啵”,時高時低,還是很撩著我的心。
好像我們班的上海人很多,第一間有三個,第二間“滾雪球”滾走了兩個,漏了我,現在在第三間,又滾上了幾個?好像不但有上海話,還夾著南昌話……
這個串聯真熱鬧呀!我也特別想在那個“冒泡的粥”裡,一起冒個痛快,可就是這上鋪,把我給封鎖了!
一會兒功夫後,我已經都整理好了,蚊帳也掛好了。
我的床頭處一尺遠,懸著一隻燈泡,而且,這隻燈好像是為我一個人服務似的,一伸手就摸得到。回想起庫前的那個燈泡,一支光,怎麼也照不亮書上的字,現在可好了,躺在床上,也可以美美地看書了。
我還將書架放在靠床裡的頭邊,腳邊放一隻裝日常換洗衣物的小旅行袋。
我的書還在小木箱裡,我便慢慢地爬下鋪來,準備整理出要看的書。
這會兒,我萬分小心,一步一個腳墩踩下來,居然穩穩地落到了地上。
我的下鋪從床上坐起來問:“同學,你終於弄好下來了?”
我一邊笑著點點頭,一邊也弄明白了,有人睡在下鋪上,我爬上爬下更穩。
“你不是上海人?”
我咧嘴又笑了一下,“我是上海人。”
“那你為什麼沒有與她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