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菜是一盤油炸螞蚱,林西不禁多喝了兩口。麥女又端上來一盤燒麥穗,飽滿的麥粒濃香撲鼻。麥父好像被麥芒刺到了嗓子,連連咳嗽,說話越來越少。林西的話反倒越來越多,頻頻向麥父敬酒。不知什麼時候,麥女端上來最後一個菜,坐在林西身邊,又給他倒了一杯酒。麥父已不再言語,麥女的聲音越來越多地在耳邊縈繞,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槐花氣息。
林西忽然想到,今晚住在哪個屋子裡,和誰住在一起……不會是和麥女吧。然後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恍惚間聽見父女對話:
“你怎麼不跟我商量就把麥籽端上來了……”麥父好像很生氣,真是小家子氣。
麥女說:“他是詩人……我藏有他的詩集……”林西腦海中一片問號。
“餓死不吃種……”麥父聲如洪鐘。
可惜林西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不知道了。月光已犁出千頃,他變成了一根麥子。
夢中一片黑暗,林西是一顆種子,埋在泥土裡。
第二個夢,林西已經長成麥子,置身麥地中,下半身紮在泥土裡。雙手舉過頭頂,是兩片葉子,在風中沙沙搖動。他的眼睛也許是葉片上的露珠。可是,他的頭在哪裡呢?他可以聽,卻不能說。他可以看,卻不能動。他現在只有兩片葉子,他的身高還夠不到其他葉子的腰部。他只有一隅被麥葉割的支離破碎的天空。
幸好林西可以想。第一天,他“寫”了第一首詩《一棵麥子想象著鐮刀的形狀》:
“當他是一粒種子曾接觸過
一隻大雁冰冷的喙
當他是一棵草他知道
那隻山羊智齒的鋒芒
春天來了
他沒有被摘去燒麥穗
現在顆粒漸漸飽滿
而他的宿命裡依然隱藏著一場冰雹
如果他是幸運的會躲過一切
最終與一把鐮刀相遇
他的第二片葉子輕輕地在曙光裡搖曳
勾勒出鐮刀的形狀”
也許這一切和麥女有關,林西禁止自己想下去。還記得那一夜他喝多了,自己應該還是在夢裡。他只是整日盼望著趕緊醒來,趕緊變成人。第二天,林西寫了第二首詩《一棵麥子祈求著旭日》:
“一棵麥子祈求著旭日
這用於救贖的金幣
地上有多少棵麥子
天空就會有多少枚金幣
旭日在麥穗裡成熟
霞光四溢黑暗裡伸出無數雙手
又一次旭日踏著麥浪的階梯
被丟進天空的儲蓄罐”
這首詩是朗誦出來的,因為這天早晨他已經能說話了。林西整日盼望著救星,救星真的來了。中午,它在林西身邊嘆了口氣:“唉,又是一根可憐的麥子!”
今天是星期一,是林西變成麥子後的第二天。這兩天沒吃沒喝,他卻一點兒也不餓。也許是吸食泥土裡的水分和養分的緣故吧,而且在陽光露水的滋潤下,精力充沛。他已經長得和別的麥子一邊高,並且抽出了穗。他能看見開闊的天空,也能看見田間的一棵棵楊柳,卻從來沒注意過身邊的這棵麥子。它長得很特別,因為它的麥穗上有兩根特別長的麥芒,每一粒麥粒都像是瞪圓的眼睛。
林西很是吃驚:“原來麥子是可以交談的!”
“小孩子異想天開,你本來就不是一根麥子,我也不是麥子。”
林西更吃驚了,原來他也是人。
“我叫孟王,西馬坡人。”他說,“上禮拜趕楊鎮大集去賣兔子,還剩十幾只兔子時,來了一個人,自稱叫麥家山,說剩下的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