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俊傑是前年回家來的,現在在做南澳旅遊,這人隔幾天就來她家蹭飯,兩人好久沒見但完全不生疏,吃完飯就在天臺的躺椅上吹風聊天。
聞俊傑很識趣,絕口不提崔聽溪,也不提那樁舊怨,兩人相處起來融洽極了。
不過,適齡未婚女青年回老家,總會經歷一些很俗氣的同儕凝視。
那是一個早晨,楊不煩揉著眼睛去買早餐,碰見了高中同學。寒暄幾句後,同學笑著打趣說,聽說你在深圳混得好,男友又有錢,怎麼突然返家來?
當時回家,楊不煩只跟父母說了她打算長期在家發展,沒講原因,因為越是親近,有些事就越難開口。
楊不煩仔細觀察了同學的表情,知道他想聽什麼,很幹脆地說,因為分手了,我沒有住的地方,在深圳又找不到工作,沒錢,只能回家來了。
對方聽完立馬道歉,還給她發了個紅包,虛情假意地安慰她不要太傷心,還說姿娘仔就該找搭埠仔,外面的男人都壞。
楊不煩點開紅包,也想為自己的胡說八道道歉,不過再一想,這88塊錢就是後面的名譽損失費了。
世道艱難,有些人撐下去的信念就是得知別人比自己過的差,擁有那一點兒優越感會讓他感覺一切還沒那麼糟。哪裡有什麼關心,多數都是看笑話的。
看同學一臉心滿意足得到安慰的樣子,楊不煩請他保守秘密再告辭,提著早餐往家走,好似能聽見背後無聲的譏笑。
然而不過三天,這個“秘密”就囫圇輾轉過許多張牙床,最終耐人尋味地咀嚼到了楊思瓊面前。
那日,是在老厝附近的大榕樹下,也就是完美村的情報中心站,老人們如常聚在一起飲茶,蛐蛐閑話。
先從俄烏戰爭,聊到巴以沖突,再到南海危機。玲姨家的阿豬考上大專要辦升學宴,村裡不讓在家廟辦嫌丟人;四伯公家在英國的番客回唐山又吃又拿,機票還要父母報銷;楊老三家的光棍兒子又跑了,回來變成了個姿娘仔……個個說得唾沫星子橫飛。
楊廣佑坐在主位,手上給眾人分置茶水,嘴上也是分土必爭。他年近七旬,長眉如兩翼展翅,面頰清癯,語速卻快,看不清顏色的秋衣領口變形泛黃,腰間繫著靛藍水布。
他是村裡的養羊大戶,就住在楊不煩家隔壁。
他還保留著舊時的語言習慣,一口鄉音,此時見楊思瓊路過,老遠就打招呼說:“食未?”
楊思瓊走過去,招呼了一聲,甫一落座,便聽另一村民打聽道:“聽說陽仔不去深圳啦?”
楊思瓊點點頭,那人追問:“深圳男友不是談得好好的?不談啦?”
楊思瓊言簡意賅:“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楊廣佑扁扁嘴,大聲說:“還去深圳?叫人騙那麼慘還去深圳?外省仔沒有良心的,跟了他這麼久,分文不取,還被趕出來,吃住都沒地方,陽仔吃了大虧的,好慘吶。”
楊思瓊脊背一震,猛地抬頭,眾人嘩然。
楊廣佑為自己訊息之靈通不無得意,驚說,“你還不知道?楊興鵬家裡那個竹竿記得哇?和陽仔是同學,他說的。外省仔花心啊,分手連工作也不要她幹了,我就說嘛,戀愛不要心高,還是知根知底的好。”
楊思瓊如被重擊,不知作何反應,血往天靈蓋上湧,她沒想過女兒竟經歷了這些,還被人當街大聲指摘,在她什麼也不知情的情況下。
而且,這些話是真是假無從得知,她一時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
她本就不擅表達,此刻又急又怒,更是啞口無言。
楊廣佑又轉向楊思瓊,微微笑著,以一副長輩姿態:“深圳不是叫‘湘港’嗎?北佬多,亂,混不好也正常啊,是不是?”
眾人的目光如一束束探照燈般打過來,楊思瓊機械點頭。
楊廣佑抻了抻腰,以自謙為他辱,看似不滿實則炫耀地說起自己那跟楊不煩一般大的大孫子:“學歷不夠高,也是討債仔,在深圳也是混得不好,開發遊戲有什麼好前途?猛猛加班,一年也就掙——”
眾人的目光都追過來,楊廣佑“噯”一聲,翹起二郎腿,才伸出食指彎曲成一個7字,“70萬,房貸高,老婆也不急討。”
說完留下時間領受眾人的驚嘆訝然與豔羨掌聲,複又第一百零八次志得意滿地提起自己更成功的二兒子一家子——
美國番客,開連鎖中餐廳的,還上過電視節目。回國時修橋鋪路,大宴鄰裡,當日還有鮮花拱門、紅地毯泡泡機,請了潮劇班子來助興。
那叫一個衣錦還鄉,十裡榮光。
結尾時,楊廣佑還不忘扁扁嘴,慨嘆一聲:“金厝邊,銀親戚,這些討債仔還是不如鄰居好,不如你們好啊。”
楊思瓊在一片叫好聲裡黯淡退場,她匆匆回家去,既要為唯一的女兒尋一個公道,也要為自己尋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