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首思鄉的詩,又非離別詩,何物觸動他心絃?
其他小團子見她停下也放下書,循著目光看向王鑫,一時間整個學館都安靜下來,只有窗外簷上積雪融化滴落聲和王鑫細微的抽氣聲。
眾人眼觀鼻鼻觀口,既驚訝、不可置信,又有些擔憂——王鑫在人前從來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拽樣,偶爾有時是對幼小者的無奈與不知所措,總之,他極少袒露出脆弱甚至是落淚的一面,何事惹他至此?
“王鑫?”陸清洛試探道。
王鑫眼眶中的淚彙聚到一起,終於滴落,他把書合起往桌上一放,甩下一句話就往門外奔去,聲音因帶著哭腔而變調微弱:
“這書我不讀了!”
一片嘩然聲中,陸清洛下意識跟著往外跑,臨到門口想起什麼,沖院子裡喊了一聲“雨霏,看好小團子們!”,隨後又急匆匆得循著王鑫的方向奔去,中途中腰被哪張桌子一磕,疼得她邊跑邊嘶氣。
王鑫已經十歲,跑起來像一陣風,更別提他現在鉚足了勁。陸清洛跟過去時他已經成為視野中的一個小黑點,跟著小黑點在街坊中氣喘籲籲地七拐八拐,累的腰痛腿痠不談,還險些跟丟。
最終,王鑫在宜和城最寬最大的一條主道上停下。陸清洛站在他身後不近不遠的地方,因不知他要做什麼事而不敢距離他太近,又怕他出什麼意外來不及護著而不敢距他太遠。
在原地平靜片刻後,陸清洛逐漸緩過氣,方才注意到鑽入耳朵的陣陣馬蹄聲與鈴鐺聲,抬頭,一列看不到頭的長長馬車隊往視野盡頭走去。馬兒或拉著車廂、或拖著貨物,在一眾家僕模樣的漢子們的牽引下往前緩慢行進著,時不時打個響鼻。如若不是前夜宜和剛落了瓊華,滿地的潮濕與泥濘,此處定要揚起久久散不去的陣陣風塵。
瞧著王鑫微微顫抖的肩膀,陸清洛隱隱約約猜到這是何馬車隊。
待最後一隻馬只遠遠地留下一個矯健的背影,停在不近不遠處看了半晌的王鑫忽然腿向後一蹬,朝車隊奔去,陸清洛一驚,趕緊跟上。
這次王鑫顯然失了力氣,跑一半就被陸清洛趕上拉住,他對著遠方已漸漸淡出視野的車隊聲嘶力竭地喊著:“爹!!娘!!”
馬蹄聲不急不緩地遠去,長長車隊中,不知哪一輛載著遠去的父母。
張縣令大年初一與她閑談時曾感慨過:“王掌櫃與江夫人平日裡待街坊鄉親是沒有話說,可是回來的時間太短,聚少離多,數不完的話不知從何處講起,講出來只剩下認為最重要的——好好讀書、尊重師長之類。可憐王鑫那小子生下來與父母相見不知滿不滿兩年,家裡確是有些家底,不愁吃不愁穿,每天家僕把王家的小少爺供的好好的——唉,那到底和有父母在身邊不一樣啊。”
當時她想起明升,靈機一動問出困擾已久的問題:“明升他們家不是與王鑫沾親帶故麼?怎的不……”
話沒說完便被張縣令打斷:“嗨呀,那哪門子的沾沾親帶故!哪就全天下姓姜的都和長安城的宰相沾親帶故了嘛!明升他娘,我也就不想多說了,一直往王掌櫃家上扒著。王鑫和明升稍稍玩得近些,王鑫做哥哥的玩的時候照應著明升些,她就又滿城瞎胡說。父母在城裡時還好,父母出去行商時,嗨呀,我說王鑫這小子可憐嘛……唉,你是不是之前還跟我倒苦水說班上有個孩子性子豪橫、和同學相處不來……”
眼前,王鑫半側對著他,一雙曾經或高高吊起、或歡欣地舒展著的眉此刻悲慼地蹙起,倨傲的眼無助而茫然地看向遠方,一行清淚在眼眶中彙聚、滾下,嘴唇不知所措地微張著,即便如此,他仍壓抑著哭聲,只從胸腔深處漏出點抽泣聲。
陸清洛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王鑫拉入懷中,一隻手摟著他,另一隻手安撫著拍拍他的背。
她忽然明白王鑫為何早上來時還好好的與同窗一起上學、考試,學到《靜夜思》後卻忽然觸目傷懷:也許是他在想父母一年中大半個日子中在遙遠的地方掛念家鄉,正如故鄉的他孤身一人在江北小城凝望明月思考父母會在哪一州一般;也許在他眼中只有父母陪伴身側時,故鄉才是故鄉。
懷中的孩子先是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像先前一樣無聲地流淚。
“他們還會回來的,沒事沒事。”她忍住心中泛起的酸澀,輕輕柔柔安慰。
片刻後,他將頭埋在她的肩上,先是小聲抽泣,最終多年無處宣洩的感情終於無法抑制,沖破胸腔,他像無數個這個年紀受委屈找母親哭訴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