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鳳陽府,流民忽然變得多了起來。
不似預想的那樣一片澤國,餓殍遍野,反而可以稱得上是井然有序。
洪峰已褪去,被沖毀的良田慘不忍睹,可百姓們的傷亡卻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鳳陽水患已八百裡加急送到帝都,皇帝禦筆硃批的聖旨也頗快地傳了回來,嘉獎世子湛臨危不懼,扶危救困。巡撫謝驚瀾貶至北境流放,家眷罰沒。
“多虧世子,世子響應的最快了,先救人,不管那些良田,世子自己的人都被沖走了好些個。”船上的妻子將孩子抱在懷裡,對丈夫道,“可不像那些貪官,不管咱們,只顧著洩洪。”
“哎,那謝大人真是,父母官,到現在沒見個人影,要是沒有世子做主當機立斷,咱們這些人早不知道被沖哪去了。”丈夫惱怒道,“潰堤這樣的大事,只給了謝大人流放,哼哼,這其中的彎彎繞誰說得清楚。”
這一路,謝驚瀾立身不正的傳言愈發荒唐,到最後竟還有人說是他串通敵國炸毀堤壩,導致鳳陽六縣的水患,所以在水患發生時他人才不在鳳陽。
他沒什麼家眷,罰沒什麼,聖旨上說的那些也就是讓他一人流放北境,沒幾年私下運作一番,官複原職也不是沒有可能。
宋婉抬眸看去,那清正挺拔的身影並未因為這些流言而停滯不前,像是沒聽見一般,彷彿沒什麼能動搖他此刻做該做的事。
從靠近鳳陽,就開始指揮調控官兵救治百姓,以及將還在船上飄著的運送到安全的地方,吩咐官兵開啟衙門大門,供災民休養生息。
宋婉這二十載的人生中,見過的官員雖說不全是屍位素餐中飽私囊者,卻也沒有一個在面對既定的結局時,還如此從容端穩。
閑暇時刻,宋婉終於忍不住問:“謝大人此番回來,便是領罰的,既是領罰,為何還這樣盡心盡力?”
謝驚瀾頓了頓,轉過身去將卷在手肘處的袖子放下,卻也掩蓋不住那雙被泡得發白的手,他的手指修長,右手指節還有一層厚厚的繭,應是長期握筆所致。
他凝目看著被洪水肆虐過的田地,神色平靜道:“謝某即是戴罪之身,卻也是讀書人,讀書人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士君子盡心利濟,謝某更應萬死不辭。”
“謝大人家中可還有什麼人?”沈行問道。
“有八十歲老母,前幾日已然西去了。”謝驚瀾淡淡道,挺直的腰背稍有些佝僂,他起身一揖,“王爺,世子妃,在此歇息片刻,楊布政使的人便會來接二位了。”
說罷,起身,又回到了賑災的行列中去了。
沈行望著謝驚瀾的背影,嘆了口氣,“唉,小謝探花。”
謝驚瀾高中探花打馬遊街時,不知撞進了多少貴女眼裡。
像他這樣耕讀出身的寒門子弟,本可以走尚公主或侍宗室這一條輕松的路,亦或者拜翰林大學士為師,找一有權有勢根基深的岳家,又或者幹脆就居於翰林院,潛心修史伴禦駕備諮詢,既得百官敬重又清貴。
無論哪一條路,都比現在這一條要好走太多。
既可惜,又敬佩。
宋婉本覺得幸虧皇帝惜才,並未取謝驚瀾性命,卻不知很多時候,越是高拿輕放,才越容易激起眾怒。
若是在平時,一個官員擅離職守落馬,也不會激起這樣嚴重的民憤。
可偏偏是大災剛過,災民們怒意未消,急需一個出口。
宋婉是從布政使楊階口中得知謝驚瀾的結局的。
那個在混亂的時刻還顧及男女大防,會將捲起的衣袖放下再與她說話的考究文人,那個腰背挺直說出盡心利濟萬死不辭的硬骨頭,竟是死於他終其一生也要庇護的百姓手下。
“船上有個婦人,夫家被沖走了,就剩她一人,她還有身孕,一船人都下來了,就她不敢下,非要謝大人扶她下船,怎料那婦人直接將謝大人推下水,自己也跟著跳下去,死死拽住謝大人,還沒等施救,二人都被急流沖走了。”布政使楊階渾不在意道。
“下官便是因此事才來遲了,請王爺和世子妃恕罪。”
楊階遲疑片刻,對著宋婉彎腰諂媚道: “世子聽說世子妃前來,已在過來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