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繼續道:“殿下莫要指東說西,您當知道,當初定下以吏為師,以法為教,既是免得天下人學不明白大秦律,妄加揣摩,也是免得黔首叫學問移了心性、不甘老實種地。”
“我大秦能夠東出崤山,用的就是這一套重農愚民的法子,過往數十年大秦的成功都證明瞭這一點,望殿下莫要自誤。”
楚昭已經有點不高興了,合著之前說那麼多你是半點不聽啊。
戰時和平時那能一樣嗎?有外敵壓力在,黔首苦一苦也就苦了,勒緊褲腰帶也得保家衛國,總比被打進來全家掉了腦袋強。若能用軍功換爵,那打起仗來更是拼命。
現在仗打完了,你還要苦一苦全國黔首,甚至連軍功換爵這條通天路子也沒了,誰能受得了這種漫無盡頭的苦日子啊?那大秦黔首與朝廷的矛盾怎麼可能不被激化?
不過沒關系,本來她也不是沖著說服李斯來的,真正有話語權的人還在旁邊喝茶呢。
始皇吹了口盞中清茶的熱氣,細嗅了嗅茶香,一副老神在在、安心品茗的樣子,似乎覺得這般清茶也很是別致。
但楚昭和李斯都很清楚,表面上他們是在互相說服,但其實他們都不過是在說服旁邊看似安靜坐著、專心品茶的始皇。
楚昭並不奢望三言兩語就能叫李斯這樣的法家弟子改變自己的主張,因為人很難跳出自己固有的眼界思維之外。
如果李斯看不見民間黎庶黔首所能爆發出的力量,只會按照法家固有觀點將黔首看作工具、牛羊一類,那他就很難認可楚昭對黔首的優待,只會覺得這是一種婦人之仁。
楚昭要做的就是讓他們看見身為個體的黎庶黔首,哪怕身份再低微,他們也有把日子過好的願望,也會因無望的剝削對大秦心懷積怨。
他們一兩個人或許不算什麼,但他們聚集起來就是一股足以改天滅地的力量。
雖然現在以她的身份說這話不合適,但在她曾經草草構思的造反大綱裡,這群黔首才是能作為她基本盤的中堅力量,絕非眼下這群皇室權貴。
“我記得法家思想裡主張人性本惡,人性自私,趨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所以要用法律規範引導他們。”
“但李相怎麼就沒想過當我大秦給不了利,只剩下害時,他們會如何看我大秦?一時的畏懼註定難以長久,唯有真心的敬服,恩威並施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所以只是向學移不了黔首心智,只會多給黔首中那些有勇有謀之人一條不必反秦也能改變命運的路子。”
“更何況六國餘孽尚潛伏在民間作亂,大秦不予黔首機會,是要留著讓六國餘孽來施這個恩,說什麼打倒大秦才有大家的好日子過嗎?”
要她說眼下的大秦基本就是在靠始皇個人威望和朝廷軍隊暴力在維持一個岌岌可危的平衡。
還有句話楚昭沒說,但在場所有人都想到了——
如今陛下乃始皇帝,威加海內,黔首尚能因畏懼而乖巧,若有朝一日,陛下仙逝,誰還能有如此威望叫眾人懾服?
李斯想起了天幕中的扶蘇、胡亥和狼煙四起的大秦,似乎,不太行。
他又下意識看向楚昭,楚昭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得,這個也不太行,光是她本人看起來就不太願意。
楚昭:當然不行啊!這種體制失衡的制度性問題,指望靠皇帝個人威望解決,是始皇太厲害慣著你們了是吧!
但楚昭多少也清楚,這話對他們是有些苛求了,秦朝畢竟是第一個自己摸著石頭過河的朝廷。
多少在後世人看來一目瞭然的問題,都是歷朝歷代用血淚教訓試出來的。
心一軟,覺得自己也差不多罵夠了,楚昭轉了轉話風道:“我曾讀過先生過往的著作,其中頗多可取之處,先生也當是贊同叫大家學上一技之長的。”
其實沒看過,但看李斯幾年後建議焚書時都特地把種樹、醫書之類的技術書排除掉了,楚昭覺得,李斯還是挺典型一法家弟子,實用主義傾嚮明顯。
“我辦這書院本意確實只是為國舉士,想著叫黔首識字,除了是要叫大秦黔首更好地讀懂大秦律,也是叫他們更容易從書中學到一技之長。”
“李相想來也在父皇處見過紙張了吧,有此物在,書簡不再稀罕,叫大秦黔首都能學些技藝不也是大好事一件麼?”
“再則諸子百家思想中雖說有糟粕,卻也有不少精華所在,譬如儒家的忠君愛國、求同存異,若是一味拋棄,不免可惜。”
“倒不如將其中值得一說的部分都提出來,以大秦名義核定發行,稱之為科書,以此為四海教學之準,簡稱為教,科,書。”
“凡有欲往大秦為官為吏者,皆需通學。最好是教大秦黔首也能全都學上一學。不光叫他們學法知道什麼能做不能做,也該叫他們學些德,知道什麼應當做什麼不應當。”
至於要學的是什麼德?自然是眼下的大秦需要的德。反正她不喜歡後世的三綱五常,太封建了,刪了刪了。
從楚昭說要將百家思想都加以提煉,發行大秦科書,始皇就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等聽完楚昭的言論,再聯想到天幕曾提及的紙張,他的眼睛徹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