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動兵,他哪怕看著不太舒服,也覺得一時兵戈若換百姓長久安生,仍算得劃算。
但等陛下大修宮室、大修馳道、大修靈渠、大修皇陵,他就繃不住了——
陛下您沒種過地,就不把百姓的糧食當糧是吧?
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地裡一顆顆用血汗澆灌出來的糧!
您收上來的,都是官吏用重稅從黔首嘴裡一粒粒摳出來的!!
您大修宮殿用的那幾十萬刑徒、那數不盡的徭役,不是普通老弱婦孺,是最能種地幹活的青壯年!!!
他都不學人家瞎說什麼“君民並耕”了,他就想勸個輕徭薄賦,有那麼難嗎?
可陛下不聽他的,在陛下眼裡,全天下都是他的,他想生前死後都能住上漂亮大房子怎麼了?
他就是有很多關於天下的想法迫不及待要去做,他都是始皇帝了,他以部分民力為代價拉一拉工程進度怎麼了?
凡田不服氣,想拉攏法家幫著勸勸,才想起來,法家的重農,是重糧不重人。
他們看見的只有足夠的糧食産出,從來沒有種出糧食的庶民。
哪怕他們立法令保護農人土地不受權貴欺壓,也只是怕糧食産出受礙,無法流向官府。
甚至對農民收重稅本就是法家的主張——只有足夠的壓力將農人牢牢困在土地上,他們才不會變得怠惰。
至於農人本身?不過是産糧的工具罷了,只要大局不壞,他們就全不在乎。
凡田覺得主張不同,實在不能強融,就此掛印回家,到鄉裡與人並耕,教人種地去了。
回憶完往昔,凡田還是久久不能平靜。
他實在受夠了農人那種因為饑餓和命運而麻木的目光,哪怕那就是法家所期待的愚民。
“可是阿父,你瞧,他們不一樣。”
他女兒凡穎的話打破了車內沉重的氣氛。
他順著女兒指出的方向往窗外望去,那處城角有不少衣衫襤褸的普通黔首聚集,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也不知是在做什麼。
裡頭不時傳出驚嘆連連,人人的腳都跟生根了似的,一動不動,偶爾有人挪著腳步離開,也是一去三回頭的模樣。
細嗅一嗅,空氣中還飄來一股無比香甜的糧食味道?連剛用過早膳的他也被勾得有些餓了。
而引起凡家父女倆注意的是,那些離開的人眼睛裡有一股光,強烈的、渴望的光,隱含著希冀的光。
他們快速透過城門安檢,到得附近,就瞧見那裡一頭牛拉著磨轉啊轉,旁邊一個大爐上竹製的形似陶甑的東西可勁兒蒸啊蒸,熱氣氤氳,模糊出了一副盛世安寧之感。
凡田眯起眼,自己良好的視力瞄到,那放在磨盤裡轉啊轉的,似乎是麥。
等等,麥?!
凡田的呼吸沉重了,以他的眼力見兒,瞬間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
“他們,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雖是問句,他話裡卻毫無要問的意思,他只是太激動了,激動地必須說些什麼來確定這不是夢。
他女兒在旁邊搭腔:“哇,沒想到麥還能這般處理,真是稀奇。”
旁邊有個衣著稍齊整些的人扭頭問他們:“第一次來鹹陽?”
“倒也不算,但近幾年確實不曾來過。”凡穎老實搭腔。
“最近也沒瞧朝廷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