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看到什麼沒有啊?!
半晌,薛裡昂緩慢地帶著自己坐麻的腿從床上滑了下去,坐在薛銳床邊的地毯上,無助的雙手環膝,像個呆滯的鎮墓獸。
恍惚間,他又意識到自己來薛銳家不是為了呆坐著,行屍走肉般爬起來,給薛銳換下西裝和襯衣。
動作間無欲無求,如同伺候少爺的老媽子。
剛才的刺激再多來幾次,他恐怕這輩子都伴隨生理缺陷了。
薛銳睡得很沉,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麼好的覺了。
也久違的,夢見了一些不那麼緊張、危險的過往。
夢裡他在加州那輛很舊很破的敞篷車上,陽光曬透全身,公路延長到視野不能及的地方,日光刺眼,道路筆直、平坦。
駕駛位上的女人連安全帶都沒有系,大笑著把油門踩到底,揚手把護照、身份證、銀行卡之類的證件丟在風裡。
“銳銳,我們自由了。”
薛銳回頭,看那些小紙片隨著車身氣流飄轉了一陣然後落在地上,耳邊是母親歡快的聲音。
他們是一週前從晚宴上離開後,上了偷渡的船,那船倉裡潮濕昏暗,每次劇烈顛簸的時候都能聽見旁邊的人用他聽不懂的方言小聲祈禱。
母親則是緊緊抱著他,輕輕發抖,但是沒有後悔。薛銳猜,即使那個時候,巨浪擊碎貨船,兩人葬身海底,母親也不會後悔,他也不會後悔。
敞篷車是用腕錶跟路邊的人換的,車主拿著百達翡麗的表興奮問他們是不是在拍電視節目。
上車之前,母親用結婚戒指換走了路邊麵包店當天所有的麵包,因為不知道保質期,後來他們吃了很久幹巴麵包。
那天他們一直往前,直到把油耗盡,母親表現出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她確實快樂,她逃出來了。從此以後,不用跟那個厭惡的男人睡覺,不用保持端莊說虛偽的話、做害人的事,不用在能看到的所有未來都做提線木偶。
他們在車上相擁睡了幾晚,母親找到了一份在快餐店的工作,因為是二十四小時營業,老闆允許她夜班結束後帶著孩子在倉庫裡休息。
從未做過家務的女人很快上手那些不難但是耗費體力的工作,她用廉價的睫毛膏把睫毛刷得卷翹,她的圍裙上會有油膩溫馨的味道,下班的時候帶著驕傲的語氣跟薛銳講她今天可以同時拿起四個餐盤。
他的母親不覺得辛苦,他也不覺得。
好像從此陽光會一直照在他們身上,就像兜風那天一樣。
這些事情他已經很少想起了,那些細節在時間裡漸漸模糊,可是夢裡陽光下的顏色那麼鮮明,如同童話書裡的插畫。
中途他短暫醒了一次,看到的東西不太清楚,似乎是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望著他,非常稀有的深藍色,看看一眼就很難忘。
可是……為什麼呢?
再度進入夢鄉時,他見到了那個很小的男孩,似乎很愛哭,睫毛上總是濕漉漉的。
那時他剛從母親的房間裡出來,儀器運轉的聲音被隔在門後。
被找到帶回來之後,女人就很快病了,醫生記錄複雜的病名,和一連串的並發症,用各種沉重、昂貴的醫療儀器來治療她,但是沒有好轉,生死的交界線近在眼前,抬腳就能邁過去。
薛銳懷疑過是家族的懲罰,這份懷疑無處可說,也無法查證,沒有人會站在他這裡,女人奮力想要逃開的陰影,終於還是沉甸甸的落在她唯一的孩子身上。
那些正在殺死他母親的人,有一些會想殺死他,有一些會讓他活著,但是無論是誰,都不會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