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慕容恪搖搖頭,“璟瓏,君子之言,信而有徵,你不能託於忖度,或是臆測..”
“皇兄,”他打斷道,“我不過是設想,希望你能為我分析,為我剖斷,若父皇真死於外因,死於..”他深吸口氣,又顫抖著呼了出來,像是終於下定決心般說道:“死於中毒,皇兄,你認為兇手會是誰?
“璟瓏,”慕容恪雙眉緊蹙,語帶嗔責,“我不敢這樣設想,你也不應如此臆測。”
“皇兄,只是設想。”他堅持著。
“即便只是設想...”慕容恪喟然長嘆,“璟瓏,我不應這樣說,可是終究拗不過你,”他將梅酒一飲而盡,之後無奈地搖著頭,“如你所說,兇手能在皇城瞞天過海,必是有著通天能耐,而且父皇信任他,不然,怎避得過繡衣禦使的眼線?”
“確是如此,皇兄。”他輕聲淺笑,有能力下毒的,只能是同時擁有決意與動機的人,譬如儀鸞閣主,他邊想,邊望向正喜笑顏開的太後。
不止醇醪醉人,若是希冀品味醉意,便是熱絡的氣氛也會讓人忘形,可是對慕容璟瓏來說殷紅的梅酒非但嘗不出醉意,反而流經之處皆如凝冰,一寸一寸,變得愈漸決絕。
四周觥籌交錯,他卻陷入猶疑,太後的動機,太後的決意,是為了慕容儁,還是為了她自己?因繡衣司而到名為權力的毒,繼而沉溺於高處的風景?以致動起了牡雞司晨的心思。他不住思忖,直至慕容儁喟然長嘆,殿上熱絡的氣息便仿如退潮般銷聲匿跡。
“君上有心事?”與慕容儁比鄰而坐的慕容交率先問道,他蓄著修剪整齊的短須,光滑的絲質長袍幾乎映出炭火,而其他人,則像在等待宣判般靜候著新王的回答。
“母後設宴,寡人本不應多言,”慕容儁龍袍上的金線亮得刺眼,他環視眾人,說道:“可是孤近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君上,為何這樣?”慕容交蹙眉問。
“或許是寡人力薄,父皇功列在上,寡人卻感到力不從心,”慕容儁面色悵然,言之殷殷,“幸有母後提點,與諸位手足,不然孤何以坐擁江山?”
“君上又何必自謙?”太後說,“時政之事,多數急不得。”
“是,母後教誨的是。”慕容儁輕聲應道。
“然而也有些,是刻不容緩,”太後說,“君上,不止一人向哀家進諫,說,戰爭未平之時,遭逢更疊大事,鞏固皇權才是當務急迫,幸好太傅未雨綢繆,早已擬好法案,有關兵權變革,至於具體事宜...哀家不諳,似乎就是衛戍更替、駐將輪換。”
有人急不可耐地喝彩,雖然慕容璟瓏知道他們其實並不懂得領兵權與譴兵權的區別,可是他懂得,他當然懂得,此時慕容恪也心如明鏡,因為在儀鸞閣中,在整座玉綏宮中,還有誰握有兵權呢?他垂首不語。
“君上仁慈敦厚,可是仁慈敦厚難以安國,”太後說,“我們鮮卑一族繁衍自極北,諸子應居安思危,時刻謹記嚴寒的苦楚。”她聲音嫋如鶯囀,可目光卻怫鬱難安。
“勞煩母後費心政事,誠然,鞏固皇權是如今最急若星火的事!”慕容交附和道。
接下來儀鸞閣中絮語綿綿,對於太後剛剛描畫出的眉目,諸子紛紛急遽地表達擁護,慕容璟瓏卻如置身事外,似乎已參透這場酒饌的真實用意,不是與趙高的指鹿為馬異曲同工嗎?
“哀家身為國母,諸事理應以國事先,可是哀家向佛,心餘力絀,大燕的社稷之梁,終歸還是要倚仗在座,對了,哀家最近聽法師講經,對一則禪理印象頗為深切,今日便與在座分享!”
相比無為而治的道,慕容皝顯然更樂於國民信奉三世因果的佛,所以在燕國建立初時便摒棄巫教,開始推行佛法,並奉之為正宗,太後自然也過上了晨起焚香、暮落聽經的生活。
巫教信奉萬物通靈,相信黑羽所以馭空是因為棲宿著天空的靈魂,卵石所以光滑是因為棲宿著河流的靈魂,據說巫教的法師沐火而生,能參悟夢境,可是顯然佛法更適宜統治,不論是對旅居的鮮卑,還是被套上枷鎖的晉民。
“傳說,靈山有一淵深潭,潭水澄淨,水流通透,”太後緩緩敘述,閣中諸子紛紛放下竹箸酒盞,開始凝神聆聽,“水中有一尾青魚,每日搖曳,自在逍遙,因為靈山有靈,聚納精氣,漸漸青魚竟有了清淨之心,得以窺探四諦的真意,佛陀說未成佛果,先結善緣,青魚自此開始不記春秋的苦修,這本是樁妙事,直至某天,譚中墜入一枚錦帕,其上幾縷凡塵濺起了凡唸的哀怨,也侵擾了青魚的修行...”
太後講及此,眾人無不感喟。
“恪兒,”她接著說,“諸子中屬你穎悟,滿腹經綸,不如忖度一下這則禪理的結局。”
“忖度?”慕容恪放下酒盞,細長的眼眸在垂落的發絲下閃著光,“母後,兒臣相信萬物皆有禪心,也許濺落的凡塵,不過是禪修途中的試煉,若青魚心誠,必能修得正果。”
“嗯,好!”太後面露喜色,撫著手,“璟瓏,你與恪兒親近,想必也如此認為吧?”
青魚嗎?慕容璟瓏不禁冷笑,“深潭不過方寸,青魚所能追尋的善也無非本性,”他說,“一方錦帕所沾染的凡塵,又能有幾許?”雖有些漫不經心,可他的心意與口氣,還是被怨氣佔據了上風,“母後,若如此便讓青魚忘卻初心,想來,恐怕萬行所成的佛果,也不過如此。”
“璟瓏,你!”太後秀眉緊蹙,面露慍色,“璟瓏,你萬不可輕慢佛法!”她聲音細弱,卻仿若一支沉重的羽箭,在射向慕容璟瓏的同時也將諸人的目光引了過去。
“母後,璟瓏一定沒有輕慢的意思,”慕容儁從中勸解,“若青魚五蘊皆空,無所住而生其心,相信清修日久,必能得善終。”
他邊說邊朝慕容璟瓏使眼色,可慕容璟瓏卻視若無睹,反而繼續說道:“母後,若人知佛法,世有因果,墜入譚中的錦帕不也是佛祖安排嗎?那青魚不過是在因果迴圈中身不由己苦苦糾葛的傀儡,能否結出善果便早已註定,又何苦掙紮?”
太後一怔,沉吟半晌,最終搖頭長嘆,“璟瓏,心為萬法源,若要明事,先要淨心,”她語氣平和,透出疲憊,並未繼續表達不滿,“哀家知你為戰事操勞奔波,顧不得焚香聽經,心中難免有些執念,所以哀家不怨你,不怪你,只是期盼某日,待到戰事結束,你能誠心隨哀家禮佛...”她極力按捺,可言語間依舊能聽出些許斥責的意味,擲於閣中,濺起不安的波瀾。
“哀家講此禪理,是想告誡諸位:善者,誠謙慈勤儉也,惡者,欺驕嗔惰淫也。法師說予哀家,眾生往往身處於頓悟的瞬間,成佛,成魔皆是一念執著,哀家期盼你們謹記,尤其是你,璟瓏,”她語氣中多出一分殷切,“先皇器重於你,大燕仰仗於你,但你一定要克服傲慢與自負,才能統禦軍馬,成為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