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大雪會吸走聲音,所以積雪的夜晚總是顯得分外靜謐,跳躍的燭火已是恣肆的躁動,況且慕容璟瓏深沉而溫潤的嗓音,參合殿中的空氣就此凝結,彷彿滲透了霜寒,只剩燒著的炭火在兀自劈啪作響。不過尷尬的沉寂並未持續多久,便被一陣清脆的聲響打破,循著望去,竟是侍女失手打碎盤盞,零落的碎片在黑暗中映出寒光,恍若橫陳夜幕的星河。
“瓊脂的醉意果真勝過今朝桑落,竟已醉倒花枝。”慕容恪訕笑道,殿上藉此重新恢複熱絡,慕容璟瓏擺擺手,示意仍戰戰兢兢的侍女退去。
“殿下,殿下奴婢鬥膽,”藉著侍弄碗箸的機會,芷幽在他身旁輕輕耳語道:“殿下,請您千萬小心言語。”他倏地驚覺,午間的沖突不覺中成為令他失控的契機,以至於...他下意識去望慕容儁的反應,可是慕容儁面頰通紅,已醉意盡現。
“怎麼會,怎麼會一直掌權?”慕容儁如夢囈般呢喃著,忽然醉倒案上不省人事,面前半盞瓊脂映著銅釜下的炭火,被濺起澄瑩的波瀾。
即便是寡淡的酒味也禁不住堆積,又何況濃釅的瓊脂?慕容璟瓏搖搖頭,他以為今夜將就此結束,可是慕容恪的聲音卻倏然傳來。
“璟瓏。”
“嗯,皇兄。”
“你我一生殫精竭慮,戎馬倥傯,以雙足丈量故國疆土,從極北至幽州,與高句麗以命相搏,與匈奴以命相搏,與晉國以命相搏,換取大燕的鬱勃,這天下的功績,是否值得列入宗祠,居於社稷?”慕容恪目光灼灼,聲音卻輕緩、綿長如案上醇醪。
“皇兄,”慕容璟瓏凝視他的雙眸,未置可否。
“父皇的錯,錯於他高估了親情與血脈的份量,”慕容恪說著低垂長眸,瞳中仿如蒙上一層淡若薄霧的哀傷,“如今剩下你我,統兵的你我,昔時的你我,在新生的時代,要如何安身呢?”
“新生的時代?”慕容璟瓏苦笑,“在何時,我們竟成了舊時的遺物?”他望著窗外縹緲的水汽,嘆息著說。
“與其說是舊時遺物,倒不如說是舊時殘垣,”慕容恪露出苦笑,“璟瓏,你統禦黑馬,國士無雙,縱觀史乘堪比韓信,而我庭前運籌,是否可比張良?”
“皇兄立國之功,不亞於張良。”
“韓信之功呢?”慕容恪反問,他細長的眸角忽然閃出如鷙的寒光,“與張良相比,為何其一成為國之棟梁,其一卻淪為給養,被新生的花汲取了命脈?”
韓信被夷,因為背水一戰,因為四面楚歌,如同慕容璟瓏統禦黑馬,尊王攘夷的功績,所以韓信是兇犬,生著能輕易刺破咽喉的獠牙,而張良不過是被豢於帳下的謀者,與本國何妨?
“璟瓏,衣莫若新,人不如故,可是對故人的信任,有時卻反倒成了令人癲狂的毒藥。”
毒藥,又是毒了誰的藥?慕容璟瓏搖搖頭,“是啊,”他說,“自古用兵無出韓信,半神之軀,不過悲涼收場。”權策,陰謀,他起先便厭倦這些所謂的立身之術,此時又開始對這些咬文嚼字的遊戲感到意興闌珊。
“走狗,謀臣,良弓,坊間諺語:成也蕭何敗蕭何,然而漢高祖不在,蕭何仍不知是成,還是敗。”慕容恪語氣輕緩,可是在慕容璟瓏聽來,每個字都如錘砧相擊般沉重。
侍女換了兩次燈,銅釜中沸騰的湯汁也已恢複平靜,然而就在此時,就在燈火朦朧、醉意微醺間,殿中卻忽然泛起陣陣涼意。
“歐冶子三年鑄劍,名為湛盧,湛盧之利,能蔽日月星輝,令舉世駭然,可是璟瓏,若是連持劍者也畏懼劍的鋒芒,它會被如何處置?”
炭火已熄,燭火搖曳,窗外積雪仿若披著堇紫的薄衫,慕容璟瓏凝目不語,朝歌瓊脂的醉意令他心神恍惚,恍惚間他彷彿看到慕容儁緩緩坐直,朝他展露和煦的笑意,就像他們幼時那樣。
“親情經得起風雨,未必耐得住平常。”慕容恪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我懂,”他苦笑著說,親情是虛偽而脆弱的東西,經得起衰,經不過興,可是你我之間,也是這樣嗎?他望著慕容恪的雙目,心中思忖著,“我懂,皇兄,自欺欺人總是比欺騙別人容易,一葉障目,所以盤桓於虛妄的美好,反倒忽略了更值得駐足的...”說完,他取過一支酒壺在耳邊搖晃,壺中透出浮泛之聲,他仰起頭,一飲而盡。
酒不醉人,愁卻醉人,慕容璟瓏徘徊於微醺與半酣,忘卻了憂惶的心事,獨自享受不知身在何處的玄妙感,眼前的景緻籠罩著燈影,仿如蜃景般縹緲,而他則在恍惚中回溯至昔時的五行八荒,目睹自己曾作為一柄諸侯之劍的前世,彼時他通體漆黑,渾然無跡,只是煢立於一泓清冽的泉池中,將日精月華對映成幽深而曲折的光,山中不知歲月,春秋不過彈指,他心無旁騖,一心靜待他的持劍人。
因為瓊脂醇醪的濃鬱,參合宮主人直至次日午時才緩緩醒來,他睜開眼,正遇見芷幽關切的目光。
“殿下,您醒了?”
“嗯...”慕容璟瓏坐起身,室外的天光透過覆紗的窗扇後依舊刺眼,即便霜雪未霽,“已經午時?”他問,驚覺自己嗓音粗澀。
“是,殿下,已經午時了,”芷幽說完為他奉上一盞由葛根和蜂蜜調變的醒酒湯,“殿下昨夜飲酒過量,奴婢去請太醫給您調養,可好?”她小心翼翼地說,“沒幾日就要受封了,殿下。”
慕容璟瓏搖搖頭,“我只是口幹舌燥,有些頭痛罷了,”他接過醒酒湯輕輕嘬飲,“或許是這些天過於壓抑,”他朝芷幽露出笑意,“朝歌的瓊脂,本不該有這樣的效果。”他說。
片刻後慕容璟瓏來到庭中,雖然天氣清冷,天色卻通透如玉,庭中的綠意在霜雪的冬夜已悄悄逝去,如今只剩些枯敗的殘枝,面若死灰。
太醫啊,他躊躇,為父皇診斷的賈太醫不是早該去見一面嗎?芷幽正拾掇別處,忽然聽到參合宮主人的命令聲。
“芷幽,為我傳召太醫院首席賈玄心。”
太醫院的人不久便來了,但卻並非太醫令賈玄心,而是他的屬官,一位趙姓太醫,在嚮慕容璟瓏施禮後便上前問症搭脈。
“殿下最近可有心悸或無眠?”他輕聲詢問,本就有些佝僂的身軀在皇子面前更顯得孱弱。
“偶有。”參合宮主人倚在錦榻上,望著他的眼神透著漠然。
“殿下,您脈象平和,不過有些氣鬱,恐怕是因為思慮過度。”他不敢迎合皇子的目光,垂首說道,“微臣,就給您開些安神的藥劑吧。”
“嗯,賈太醫今日不在太醫院?”慕容璟瓏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啊,賈太醫...”他似乎有些意外,“回稟殿下,自大行皇帝仙逝,賈大人便抱恙在家,已有些時日沒見了。”
慕容璟瓏沒再說什麼,擺手讓他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