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詛咒有用的話,魚非池她大概已被詛咒咒死了千千萬萬回,恨她的人對她恨進了骨頭縫裡,恨得牙根發癢,恨得要將她撕成碎片,以祭亡靈。
倒也無可厚非,事兒是她做的,總不好還指望世人對她歌功頌德,頂禮朝拜。
魚氏妖物在殺俘命令下達後不久,就補了一道命令,殺俘事畢,立刻南下,遇神殺神,遇魔殺魔,遇到了商夷大軍,絕不客氣。
她很清楚那樣大規模的屠殺會給軍中士兵帶去何等恐怖,不可磨滅的精神災難,所以要讓他們把這樣的情緒釋放出來,壓抑得久了,是要出問題的。
於是,瞿如大軍在半月殺俘事件過後,立刻拔營,揮軍南下,繼續趕去與石鳳岐會合。
而在這天下罵名中快要被戳斷嵴梁骨的魚非池,漸漸給自己養成了一方清冷隔絕的世界,誰也近不得。
身前桌邊放著一碗酸梅湯,酸梅湯裡浮著一些晶瑩的碎冰塊,她若削青蔥般的手指輕點著碎冰,一起一按,一起一按,冰塊在她指下浮浮沉沉,發出細微清脆的相撞聲。
而她的神色,寧靜得好似賞春花,看秋月,觀夏荷,望冬雪,歲月靜好的模樣。
全然看不出,這是一個一句話,殺了四十萬人的冷血魔頭。
“魚姑娘。”阿克蘇收起煙袋,恭敬地站在她身後,以前與她相處多有自在,如今再見她,竟覺心中恐慌。
誰也料不到,這個看上去溫和清雅的女子,說出來的下一句話,會是何等誅心可怕。
魚非池手指一抬,從冰塊裡抬起來,指頭掛著幾滴梅子水,日光一照,晶瑩剔透。
拿過帕子擦掉手上的水漬,魚非池語氣靜和:“可查到初止的反應了?”
“回姑娘話,查到了,他在趕往商帝帥營的途中,姑娘可要派人截殺?”阿克蘇問道。
“不用,我一直不明白初止為什麼會突然投誠,還交出那麼多兵力。他如果回到商帝帥營中能活著,說明此事商帝知情,那就更有趣了。他是可以測出商帝打算的藥引,讓他活著。”
魚非池平靜地聲音說道,順手推開了桌上那碗酸梅湯,抬頭看著低眉順眼不敢與自己直視的阿克蘇,心想著有些惋惜,好似身邊的人都開始怕自己。
這惋惜一閃而過,怕自己好過讓他們丟命強,哪裡又有雙全事?
於是魚非池只問道:“你家公子呢?”
“瞿如將軍之事震驚天下,自是瞞不過南燕那處。這也是大隋發出的訊號,最終之戰快要打響,商夷韜軻必會有所動,公子這些天在做最後的檢視,確保笑寒將軍能抵擋住韜軻大軍的攻勢。”阿克蘇回話道。
魚非池點點頭,道:“也是,韜軻師兄安排了這麼久,怕是沒辦法再等下去了,恐怕又是一場血戰吧?”
阿克蘇沉默地低下頭,不知為何,從魚非池口中聽到“血戰”二字,竟覺得極為諷刺,在她那裡,還有什樣的戰事,稱得上“血戰”呢?
魚非池也不探究阿克蘇他內心的萬般念頭,只讓他下去,自己一個人繼續坐在樹蔭下。
魚非池心裡清楚,石鳳岐對她與蘇於嫿之間暗中安排的事極為不滿,有憤怒有生氣有憐惜還有無可奈何,他看著自己時常嘆氣,時常欲言又止,時常只是抱著自己什麼都不說,力氣一次比一次大,像是懲罰,也像是圈禁。
但是事情已經這樣了,蘇於嫿是十分樂意於幫著魚非池成全一個清白帝君的。
所以,她最後選擇了沒有跟石鳳岐通風報信,就動了手,向天下放出了風聲這種事,也不值得奇怪。
對於蘇師姐而言,她下得了狠手做得出這種事,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頭一回,魚非池覺得,蘇於嫿這薄情寡義的性子也蠻好。
換一個人,怕是怎麼也不肯讓自己身敗名裂,臭名昭著的,做得出這種事的人,只會是蘇師姐。
很多個夜晚,魚非池在半睡中清醒,朦朧抬眼看到的都是石鳳岐的滿目的擔憂,他大概是想開解勸慰自己,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每到那時,魚非池都會摟住他的腰,偎在他胸口:“我知道你在,沒關系的石鳳岐,等這一切過去了,你再給我正名就是了,人類是很善忘的,對他們的好與對他們的壞,他們都忘得快,只要刀子不是切在他們身上,他們就不會記得久。”
她這番寬人心的話有幾分真,也摻幾分假,人類是善忘的動物不錯,但是誰也不會忘那麼大一件事。
縱使某日百姓不再提及,也避不過史官無情鐵筆,字字將她釘在鮮血罪孽裡。
石鳳岐寬大手掌輕撫著她後背,如絲如緞的細滑肌膚在他掌中不可留,他笑聲應著魚非池的話,不揭破她輕描淡寫中掩過的沉重事。
“非池,若那日月牙灣中遭遇不幸之人是我,你當如何?”石鳳岐突然問道。
“我會隨你而去,這天下,我再也不要了。”魚非池想也未想,便能作答。
若這天下沒有他,還算什麼天下?
石鳳岐輕笑,攏好她碎發,“若這天下沒有你,我也不要了。”
魚非池心中驟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