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負手而過,路過了這些籠子,看著籠子裡的怪物,清雅溫和的面容上透著些被撕裂的決絕與疲倦。
“殿下,這些人太過暴躁了,如果一直這樣關在牢中,怕是要出事。”難得還有幾個人保持著清醒,沒有服藥,是音彌生的心腹。
唯一的那麼些對南燕還有忠誠,對大隋還有怨恨,對守家衛國還有信念的人。
音彌生抬頭看看清冷孤寂令人發寒的月光,聲音也如同這月光一般清冷:“放出去,攻打隋軍營地,死活不計。”
“殿下……”心腹有些不忍之色,雖然那都是些只知逃命的人,可是畢竟是南燕之輩,是他們的同胞戰友,就這麼把他們跟畜牲一樣的扔去戰場,棄他們生死於不顧,總有不忍。
音彌生勻稱修長的手指伸進籠子裡,鉗住一個服藥士兵的臉,似嘲似笑:“留著他們,還有什麼用呢?現在他們這樣,至少可以幫我收幾條隋人的命回來,以前……呵,以前,他們不過是些廢物。”
心腹咽一咽口水,有些懼怕這樣的世子殿下,又小心道:“殿下可要給長寧城中去信,也好讓燕帝陛下早做準備。”
“不必了,會有人告訴他的。”音彌生淡笑一聲,“但願阿青不要害怕我才好。”
“殿下,屬下可否請問殿下您,此藥……還有嗎?”心腹抬起頭來看著音彌生的後背,低聲問道。
音彌生步子頓住,聲似呢喃:“你害怕了?”
心腹聲音一顫,膝蓋都有些發軟,以前面對世子殿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從不會害怕世子,只會敬佩,如今怎會怕?
心腹說:“殿下,南燕之人無能,殿下有心救國,無力迴天,小的不怕,小的只是擔心殿下。”
音彌生輕笑了聲,沒再說話,繼續緩著步子慢慢前行。
心腹不敢再出聲,低頭跟著音彌生身後,他覺得,他們那個溫和無爭的世子殿下好像與地上的影子調了個個,那黑漆漆的影子佔據了上風,奪走了音彌生的身體,變得陰暗又恐怖。
而那個溫和善良,無爭無欲的世子殿下,則是墮入了永遠的黑暗之中,不得翻身。
音彌生坐在書房裡,靜靜地看著《須彌志》書頁中間夾著這張小紙條,久久的出神。
他得到這紙條是一場機緣,或者說,他曾經以為這是一場機緣,現在才知道,機緣這個詞,與劫難只是在一瞬之間,就能調換。
當時的音彌生覺得,這是天下至毒之物,永不會用,他便是要保護南燕,也會用最正大光明的方式,絕不會坑害自己的將士,這等歹毒之法,他永不會碰。
現在的音彌生知道,原來沒有什麼至毒之物,只要你嘗試過什麼是披月戴月努力過後,仍是無助。
聰明如音彌生,他當然猜得到天下人自此事過後會如何看他,或者用不著幾日,世人將視他如魔如鬼如天下穢物,就如同二十多年前的未顏一般,他合該被綁上絞刑架,被活活燒死,以謝此罪。
他……不是很在乎,就一如他當年,不在乎旁人人如何看他,也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萬事於他,不過爾爾,只是爾爾。
令他有些難受的事情是,他失去了與石鳳岐光明正大一戰的底氣,失去了與魚非池餘生相見談笑風生的資格。
他今日在戰場上看到石鳳岐眼中的遺憾與惋惜之色時,方覺有些愴然。
或許,於音彌生而言,他更想在石鳳岐眼中看到的是尊重,就像以前那樣,兩軍戰場相見,不管自己是不是他的對手,石鳳岐都會將他當作對手來看。
而不是像今日那一眼,滿滿的遺憾。
荒唐的是,那一刻,音彌生竟然在想,魚非池知道這一切之後,她會如何想自己。
他以為,他並不介意任何人對他的看法,原來還是有些軟肋,不敢想象魚非池對他的失望。
出神之際,下人來敲門,在外面恭敬地說:“殿下,夜襲之事已經備妥,請您下令。”
音彌生便陡然清醒,哦,原來,便是她對自己倍感失望,自己也不能再做什麼了,挽回不得,解釋不了。
他未敢忘,哦,原來,他是南燕之人,南燕世子,南燕太子,未來的南燕之主。
願她未對自己僅有鄙夷與失望,切勿惋惜或憐憫。
僅存不多的尊嚴容不下一絲一毫地關心與安撫,天崩地裂不可怕,剛強而立橫折墮翼死也無妨,只怕春風化雨般的溫柔體諒,綿密哀愁可毀千裡高堤。
他揮揮手,道一聲:“去吧。”
平靜無波的聲音裡不喜不悲,像極以往,只是誰都知道,以往皆作古,死無葬身之地。
他那時未知,不論是焦土之計,又或者羽仙之水,都不是這條黑暗之路的終點,黑暗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