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體驗過生命被烈焰焚燒之苦,就像是要把你的生命,你的靈識,全都焚燒成灰燼,熊熊燃燒的大火張牙舞爪地嘲弄著你的無能為力,愚昧可笑。
還有你的靈魂,被鞭笞,被拷問,布滿荊棘的藤條每一下都抽著你的血肉在翻飛,每一顆揚起的血珠都在放肆狂妄地大喊大笑,笑你可悲,笑你可笑。
你站在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的回憶中,似片無力的絲綢被寒風瘋狂扯扯,碎裂成無數塊,每一塊都向更遠的地方飄去,帶走你的力氣,帶走你的堅持,帶走你固執以為的真相。
被悔恨折磨得幾近走火入魔,被內疚淩遲得刀刀飛肉,你坐在那裡,不能動,不能說,不能哭,不能喊,請認真地,仔細地,沉默地,一點一滴地,感受這份你自己親自烹調的絕望。
你覺得,活著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石鳳岐便是這樣,他坐在那裡,腦海中像是被萬根銀針紮入,密集地疼痛像是紮破了蓋在腦海中的一層膜,整整八年的故事,帶著濃烈的芬芳一湧而出,就像是無數破繭而出的蝴蝶一樣,它們色彩斑斕,它們活色生香,它們翩翩起舞,充盈滿他整個腦海。
然後呀,他眼睜睜看著這些美好而芬芳的故事,染上了血色,是他自己親手握了一把刀,親手殺死了魚非池,親手把她的血,帶來此處染紅了這一切。
於是斑斕的記憶變得悽苦,變得絕望,變得滿嘴都是血腥的味道。
與魚非池過往所有的一切片斷終於有了連貫的畫面,每一個魚非池的肆意大笑,每一聲魚非池喚他的名字,都是尖刀,溫柔而細致地活剮著石鳳岐。
石鳳岐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扶手,因為太過用力,指甲都翻過來了,鮮血淋漓,血珠兒順著扶手一滴一滴地滴落,他仿似看到了那天,魚非池跪下在他面前,受鞭刑三百,看到了那天,自己問他,你愛的到底是石鳳岐還是大隋國君,她轉身離去時滴在禦書房的血珠子。
若是以悔恨還形容石鳳岐此時的感受,未免太過輕描淡寫,如果可以,石鳳岐寧可此時遞一把刀給魚非池,讓她殺了自己,以作贖罪。
他漸漸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滑落在地上,死咬著的牙關因為太過用力,滲出血來,他睜大著眼睛,清晰地看見了,以前的魚非池。
他終於記起來,以前的魚非池有多麼驕傲,多麼愛自由,多麼渴望逃離這一切。
他終於想起來,以前魚非池為了跟他在一起,曾經親生撕裂了她的翅膀,心甘情願地跌在泥中陪著他。
他也想起了,原來很早以前,魚非池就說過她不能有孩子,自己也曾經應諾過她,沒有就沒有,可是後來呢,自己說了些什麼?
也曾答應過她,一輩子不會娶別的女人,要與她在一起最少四十五年的日子,答應過會一直愛她,一直對她好,自己曾經說過那麼多的誓言,那麼多的承諾,現如今啊,現如今死守著那些誓言不肯罷手的人只有魚非池一人而已。
她守得好生艱辛,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些盼頭,卻被自己活生生扼殺至死。
他終於,回憶起了魚非池以前的笑容有多麼的灑脫不羈,有多麼的肆意張狂,她敢將天子踩在腳底,敢視天下王權如糞土,她對這天下,從來不感興趣,對權力,從來沒貪圖。
她不是自己說的那種人,她不是一個惡毒的女人,不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得到權力的人,她從來都不是。
在她殺死上央的時候,她心裡想的不是皇位永固,不是權力利益,而是為了石鳳岐這個人,她曾是那樣柔軟,那樣善良,那樣豁達的人,在她親手殺死上央的時候,她受著的是怎樣的良心譴責?她承受著的怎樣的絕望痛苦?
她向自己解釋過的,可是自己沒有聽,自己不相信她。
他在八年前的今日,帶著他的非池,去玉娘那裡吃了一碗豆子面,跟她說過生辰要吃一碗長壽面,再煎一個雞蛋,才會有好兆頭。
他在八年後的今日,將魚非池,趕出了鄴寧城,趕出了他的生命裡,任由她飄零在外,未作憐惜。
石鳳岐現在知道了,他之前說出來的那些話,是如何一步步把魚非池逼死的。
劇烈的頭痛與內心的撕裂,把石鳳岐折磨得像個瘋子,他倒在地上,低沉地悶吼,嘶啞地話語就在他嗓間,卻像是一把一把火炭,每說出一個字,都要把的靈與肉燃得面目全非。
他以前說,非池,哪怕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哪是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你,他現在親手把魚非池推進了地獄,而他還站在地獄門口高歌。
他曾經給魚非池帶去過多少痛苦,如今這些痛苦就成百倍,成千倍地回饋在他他自己身上,他讓魚非池受過的淩遲之苦,他要一次又一次地再品嘗一次。
他起身,走出去兩步,卻膝下一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咳嗽兩聲,手背一抹,抹出些血絲,顏色猩紅。
好不容易走到桌邊,他把那一疊四十頁紙的長信取出來,慢慢翻看,他將信中的那個魚非池和腦中重新記起的魚非池慢慢重合,認出了真實的,原本的魚非池。
滿地的信紙散落,紙上寫著太多太多有關他與魚非池過往的一切,每一個甜蜜的往事在此時都是一把錐心刺骨的刀,紮在石鳳岐心上,每一次魚非池為他作出的妥協,都是一把剔骨剜肉的箭,穿透石鳳岐的靈魂。
石鳳岐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神色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窗外的寒風夾著大雪灌進來,蓋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他覺得,他還活這世上,便是對魚非池最大的侮辱。
他應該死的,應該死在這些突然記起的往事中,死在今夜,可就算是死,好像都不能彌補她了。
他蜷縮起身子,雙臂交握在胸前,就像是抱著魚非池一般,刀鑿斧刻的悲傷在他眼底,他低聲呢喃著著:“非池……非池……”
原來我一直是叫你非池的,而不是魚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