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修改我的程式唄。”機器人用鑷子夾著一塊染血的棉花。
喬霖低聲說:“不改了,編不出來。”
“你不是說他變了嗎?”
“是。但無法表達。”
機器人嗤笑一聲,那語氣讓喬霖忍不住回頭,他突然感到傷口被鑷子戳了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傻逼,回你媽頭啊。很容易弄傷的,乖乖坐好。”機器人用與黎沃幾乎一模一樣的語氣說。
喬霖轉過頭去,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兩年前,正處革命派與白陽軍團交鋒激烈時期,喬氏家族的統治內憂外患:外邊的邊緣人、鋁腦人旋風一般地加入革命派,到處都能看到氣勢雄偉的大刀旗幟;內邊的白陽城正搞分裂,氣焰沖天,外城人撞破了頭想去內城,但內城的人堅決不讓,最終搞得一片烏煙瘴氣,需從前線抽一波士兵才能鎮壓住他們。
他那時作為指揮官,在母親的監督下施發著號令,間接地殺死了許多人民。他想在母親短暫離開時逃跑,但總能被守在門口的檢查員扔回座位上;想在母親給出作戰攻略時發表一點反駁,但每次他都會收到一大堆下屬的反對,母親的失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每週三次的精神訓練中,那些白陽人被無情殺害的影片成為了自己的噩夢。。
每當自己的情緒不穩定時,檀藍便會給自己注射靜心草藥劑,身為白陽人的他在兒時注射了疫苗,便不會受這種藥劑的副作用影響。
一天天的炮火悲鳴,一管管的針劑用光,一群群的人民受難,十八歲的喬霖倍感痛苦,他開始嘗試全面並封住自己的感情——但畢竟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畢竟靈魂裡有種同黎沃相互吸引的“出格力”,他發現自己沒法抑制內心之後,便偷偷將母親送給自己的成人禮——那枚淡綠色灰鋼,做成了小型的多功能機器人,憑著印象夜以繼日地寫好了程式碼,將黎沃的人格植入其中。
每次痛苦到無法忍受時,便會將這小東西拿出來閑聊一陣。他將黎沃充滿生命力的虛擬人格當作避風港,吊著臨近墜入深淵的自己,維持住了心中的那一點“藕斷絲連”的人性。
——按照檀藍的指示他本該一年前血洗清掃完所有邊緣人、鋁腦人,只留下“永遠信仰喬氏家族”的白陽人,但這一場場屠殺都被自己強硬地全盤否決,為此他收到了部下的各種勸導,受盡了母親的各種折磨,但他依舊不管不顧、充耳不聞。
——要自己殺了黎沃嗎?怎麼可能。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喬霖第一次清楚地認識了自己的感情是在十九歲。母親在戰爭的間隙給自己發來政治聯姻的訊息,示意自己二十歲時就該娶妻了,但他本能地排斥,那時自己的心裡,再也放不下除黎沃外,任何能談心交流、相互依存又“相似相溶”的人了。
他開始明白自己對黎沃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但同時,作為巴底律世界未來掌權人的自己,他也很清楚,他同黎沃不可能有未來。戰爭未了、和平未至,他們之間,只有階級對立的死敵關系。
但盡管這樣,喬霖強大冷酷的外表之下,他仍像一隻畏畏縮縮的蝸牛,只能沉默地放任自己的感情肆意流淌,起伏在靜謐無聲的山巒中——這種感情,踏出一步便是刀山火海,他不可能拉著現在還仇視自己的黎沃一起下地獄。
春去秋來、光陰更疊,世上多少種求而不得的種子,都被埋在身份的黑色土壤之中,經重重血雨之澆灌,暗自長成滔天大樹。
縫針的刺痛讓喬霖微微回過神來,只聽那“鴨蛋”小聲說:
“痛啊?沒出息,忍忍吧喬少爺,你看你細皮嫩肉的。”
喬霖面無表情,懶得同它爭辯。
他只想讓黎沃在這亂世中活下去,最好能把他徹底打出革命派,但前提是不能使他受重傷——喬霖希望黎沃能安安穩穩地退出戰爭,找一找邊緣城的隱秘地帶,跟最普通最普通的人一樣生活。而這邊的糾紛,他會在看到黎沃落實下來後,盡快解決這場戰鬥——到了那時,自己這份感情就該無疾而終,甚至……灰飛煙滅了吧。
但是,看到黎沃食指上那枚用手環改造的戒指,看到他就算被電麻了也要護住自己的身影,喬霖忍不住産生一點點荒誕的希冀,他想,黎沃有沒有可能……還願意接受這樣的自己。
但這個念頭一出,他便在心裡狠狠嘲笑自己一番,覺得是痴人說夢、異想天開——但那心底的火苗卻沒有被澆滅。
他想讓自己早日乘著扁舟脫離苦海。然而他並不知道,黎沃就是那扁舟的船伕。
機器人的傷口縫合終於結束了,它囉囉嗦嗦地嘮叨著注意事項,被喬霖一把靜音,捂著嘴在床上惱火地蹦來蹦去。
喬霖透過記憶腦關了他的電源,“鴨蛋”身上的光瞬間熄滅了,四肢還沒收回去,螢幕就變得黑咕隆咚,它“啪嗒”一下倒了下去,房間中除喬霖之外再無會動會叫之物了。
他避開後背的傷口,套上衣服,眨了眨眼睛,把複製下來的黎沃單眼鏡片的程式碼改寫了。他將編碼者設為了自己,新建了文字儲存系統,將記憶腦裡的話簡短地寫給了黎沃。
——這樣,我就能徹底死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