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響第一次對自己教授給黎沃的觀念産生了懷疑——一直做一個平庸、幸福的邊緣人,絕對不與白陽人接觸——這樣真的是正確的嗎?
我做錯了嗎?
而田青賢開口了,她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池字,嘴角上翹,只說了一個字:
“滾。”
她這聲不重不輕,但擲地有聲。先前田青賢的長句謾罵都沒使他們這麼生氣,而就這短短一字,卻使池字與美鳳一下子怒火沖冠。
“好,尊重你們的選擇,”池字一口氣吐掉所有的煙草卷,先指指他們兩個,再指指門外,“那就一輩子活在底層吧。把黎響和田青賢扔出去,從今天開始辭退他們的工作,凍結他們從工廠裡獲得的卡內全部資産!”
美鳳雖氣得不輕,但還是捨不得黎響這塊垂涎了很久的“肥肉”,她向池字懇求幾句,卻都被回絕了。胖女工依依不捨地望向黎響,然而黎響的目光全在田青賢身上,她這才意識到更高的等級權利是無法吸引到黎響的,她憤怒到羞愧,移開目光,舔了舔充血的牙齦,晃著身上的肉低頭離開了會議室。
這場人工降雨漫長得“永無止境”,下午四點,雨更大了,每一滴彷彿都要將人身上砸個窟窿,又重又密。
…………
黎沃不知不覺來到了燃料工廠前,這個時候跟魏賢爸媽換班的黎響與田青賢應該下班了吧,他現在只想跟他們走到一起。魏賢一家之異變已無力挽救,瑪格與宮田志沒必要捲入這場紛爭,將一切玩弄股掌之中的白陽人喬霖不值得信任,老師薩福會嚴厲地教訓和批評自己,只有父母……會無限地安慰、包容和鼓勵自己。黎響與田青賢成了自己最後的港灣。
黎沃渾身濕透,腿腳已經發麻,他看了看磨花了的老手錶——那是黎響用舊後很不要臉地當作生日禮物送他的,時間已是四點一刻,他坐在矮石柱上,遙望著工廠緊閉的鐵門。
分針轉到“9”,黎響和田青賢的身影終於出現了,他們揹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外走,後面還有守衛用刺刀推著他們。
黎沃跳下石柱,使勁拖著疲倦的腿來到鐵門前,夫婦二人看到他時明顯驚訝了一下,父親手忙腳亂地從大行李包裡抽出一把大雨傘,出了鐵門後開啟到他頭上,並拿出胸口口袋裡的汗巾,給他臭烘烘地擦了一臉,把黎沃臉上縱橫交錯的雨水擦去了。
母親看見兒子脖子上青紫的手印,還有身上深淺不一的新鮮傷口,她沒說什麼,只是將兩隻手拿著的大包換成了左手單提,用沾了煤灰的右手去牽黎沃的手,帶著他在雨裡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前走,包上細細的袋子割著她的左手,母親的左手因為用力抖得篩子似的,但右手卻很穩很柔,像熱季裡初開的第一朵花。
父親站在他們身後,肩上扛著行李,他騰出隻手撐著大大的傘,傘罩著前面二人和自己突出來的一小塊鼻子,淅淅刷刷,雨把行李和男人的高大身軀淋濕了。
他們三人,其間隻字未提。
黎沃走著走著,喉頭滾動,他感覺眼底一陣酸澀,但流不出一滴眼淚。路過魏賢家他還是不自覺地往那兒看了一眼,“魏賢”撒手時落下的衣物還躺在樓道間,房門開啟,燈還亮著屋內空空蕩蕩,風雨吹著碩大的窗簾飄忽來去,不知“魏東”與“趙秀秀”此時身在何方,他們真正三人的屍首又身在何處,那個瘦小的少年,他又去了哪裡。
但是牽著田青賢的手,這一團迷霧能暫且擱置,雨聲唰唰,如果能走慢點就好了,他這麼想。
路過買菜的街道,田青賢將眼神投向了每一個空著的攤位,她看到賣菜人放錢的小籮筐,裡面的錢只有一點半點——現在邊緣人的吃飯有了白陽送來的定量物資,根本不用去這裡買菜,在這裡賣一個星期菜的錢,比不上在燃料工廠幹一天掙來的,她轉過腦袋,看了看黎沃,這個小子已經長到自己脖子了,應該再過一年,就能跟她一樣高了,不對,甚至高過自己,想到這個,田青賢露出一絲微笑,她牽著黎沃的手繼續往前走。
黎響感受著肩上的重量,懷疑自己把工友的行李也不小心揹回來了,但妻子清點過都是自己的,他便覺得以後要多加健身了。他努力回憶著家中哪些地方藏著現金,想著想著,思緒又飄到了今晚的白陽詩報,他無比期待這期的文化沙龍會給怎樣的主題。
走神之中,他莫名感覺褲袋裡有個硬硬的小物什硌著自己,這才想起來是從傳送帶上撿的煤塊,這長度剛剛好,夠給黎沃的星光戰士再做一柄長劍,他撐著傘遮住前面二人,思緒游到了長劍的設計構造上,黎響的心裡充滿了愉悅。
還差一個十字路口就能到家。
突然間,黎沃如墜冰窟,瞳孔瞬間放大。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將會成為少年心中一塊無法癒合的傷。
此時此刻,在他們面前,出現了另外兩個人,一個長著田青賢的臉,一個長著黎響的臉。
下午五點整,天更黑了。
第一卷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