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秋,明帝的身體愈來愈差,極少出現在朝堂之上,政權大部分落在太子延襄的手中,朝中局勢也逐漸明朗了起來。
紀筱被調職往東宮已有月餘,這太子中舍人一職說大也不大,但誰都知道,等到王儲登基,東宮這些人自然也是一步登天,所以連月來,連平素無甚交情的同僚都有了些巴結的意思。紀筱向來不會應付這個,刻意地躲開了眾人的邀約,整日呆在東宮的僻靜書庫內,倒與在翰林院時差不了多少。
這日傍晚,紀筱理好了公文,站起身準備回府。這東宮前殿四周繞著一條清澈水渠,之上建著九曲遊廊,暮色中靜謐安逸,紀筱忍不住駐足看了一會。偶一抬眼卻看見假山後面繞出兩個行蹤鬼祟的宮人,合力抬著個長形布袋,行動吃力地向後院走去。
那布袋約有一人長,看那形狀,竟就像個人在裡面似的,紀筱聽聞過後宮中常有被縊死的宮人,暗道莫非這東宮也有這等殘暴之事,他動了心念,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這一下腳步慢了,等他急急繞過迴廊來到後院,卻看見那兩個宮人雙手空空正往回走,不知把布袋弄到哪裡去了。紀筱怕她們看見自己,隱身在假山石後面,待那兩人從身邊走過時,恍惚聽見年紀大些的那個正在連連自語:「作孽作孽……」
這後院通往東宮後殿,按理說紀筱是不能私自進來的,但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竟移步走了進去。天色越來越沈,映得院中湖畔的垂柳都有了些詭異的意味,忽然間柳枝劇烈搖動了起來,四周起了一陣大風,吹得湖面漣漪翻滾。紀筱也被風吹迷了眼,正伸手擋臉的時候,一隻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凡人,叫我好找。」
這次黒衣人沒有那巨大的鬥篷遮蔽,眉眼都是漆黒,臉頰的線條比龍墨要冷硬得多,兇神惡煞地抓住了紀筱。
紀筱雖然吃了一驚,但還是穩住心神開口道:「你……可是洞庭湖白龍太子麼?」
黒衣人登時變了臉色,似乎極為震驚,一時沒有說話。
「在下只是一介凡人,但是有些話想要勸勸龍神,」紀筱怕他發起怒來不願聽人勸告,忙急急說了下去,「聽聞太子出生尊貴,雖然上了剮龍臺,但是也留得性命修回龍身,想必與家族庇佑不無關系。可是龍墨他不過一介水蛟,修煉成龍已屬不易,如今更是無依無靠,只求保留一條性命而已,龍神為何不肯放過他?」
黒衣人終於緩過氣來,奮力甩開了紀筱,怒道:「愚蠢的凡人,胡言亂語!那躲在龍族庇佑下龜縮於古墨中的窩囊廢才是洞庭湖白龍太子,而本座,乃是天地靈氣所化自修成龍的岷江黒龍王。」
這一段話讓紀筱呆在了那裡,他以為自己起先被騙了,卻不知道龍墨從一開始到後來,說的話竟沒有一件是真的,他徹底地隱瞞了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終在戲耍自己。
「凡人,你不怕死麼!」黒龍掐住紀筱的脖子,卻見他始終回不過神來,不由得加大了力氣,突然的,紀筱額上迸出一抹金光,將他彈了開來。
「你……你身上為何有龍印,你同那孽龍究竟是何等關系?」黒龍又驚又怒,很快撲了上來。
紀筱怔怔地撫了撫自己發燙的額頭:「我們沒有關系,我不認識他……」
「玉硯這樣說,叫我好生傷心啊。」身後忽然傳來這麼一個聲音,龍墨騰空而來,從黒龍手中將紀筱奪了回來,攬在懷中,向黒龍道,「玄君,為何難為我的玉硯,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黒龍沈沈一笑:「蒼罹,你還是那般沒出息,躲在這凡人身邊,卻連自家身世也不敢告訴他,也是,你不過是一條被家族所棄,毫無長處的廢龍,說出身世也不過讓人恥笑罷了。」
「住口!」龍墨被踩著痛腳似的,勃然變色,袖中翻出一條白練般的金光直擊向他,卻被黒龍輕而易舉擋了回來。
「呵呵,原以為你的修為至少能與我比肩,誰料你剛穩住元神就離開宿體跑去做降雨這等耗力的蠢事,到現在也沒恢複,」黒龍訕笑著搖頭,「幾百年過去,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那般蠢,若不是那次動靜太大讓我察覺到了龍氣,恐怕至今我都不知道你竟茍延殘喘活了下來。」
這次變了臉色的是紀筱,他怔怔地去看龍墨,似乎想說什麼,卻見龍墨避開了他的目光,向黒龍冷笑道:「論起愚蠢,我又怎麼比得上你,用這滿身血氣換來的修為,不怕遭天譴麼?」
「天譴?哈哈哈哈……」黒龍低低長笑,「我已不再是凡間地龍,很快就會變成主宰天命的天龍。」
他說完,意猶未盡地指向龍墨:「蒼罹,到那時候,我就用你頭上那對角,放在我的鏡湖龍宮裡,當做擺設。」
紀筱雖然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是光看龍墨的神情變化不難猜出,這大約是龍族間極大的侮辱,他擔心龍墨被激怒而做出什麼沖動的事來,暗地裡捏了捏他的手指,卻不防被反握住,緊接著眼前一黒,似乎被什麼東西遮擋住了視線。黒暗中只聽鋪天蓋地的水聲傾瀉而下,動靜大得如同山洪爆發,龍墨握住他腰間的胳臂猛地一緊,片刻間就將他帶離了那個詭異的後園。
等到紀筱回過神來,已是在自家臥房中了,這還未到秋後降溫時節,屋內不知為何竟點了暖爐,鏤花的黃銅蓋上搭著紀筱濕透的外袍。直到察覺身上微微的涼意,紀筱才發現自己未著寸縷倚在榻上,忙扯過被褥遮擋住自己,角落裡的黒影動了動,啞聲道:「你渾身都被水淋濕了,我怕你著涼,才剝了你的衣服。」
火光明明暗暗地打在龍墨的臉上,很有幾分頹然,他遠遠地看著紀筱,並未像往常那樣纏上來胡言亂語。
「你……」紀筱咳了一聲:「你一直在騙我,你才是洞庭湖的白龍太子,是麼?」
龍墨無聲地點了點頭:「不錯,我就是那個什麼都不懂,仰仗著家族身世到處闖禍的白龍……」他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那混賬說得沒錯,我不敢對你說實話,怕你會笑我。」
紀筱無力地按了按自己的額頭:「龍墨,你過來,」他拍著身側的床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黒龍不是都說了麼……」龍墨遲疑地站了起來。
紀筱在昏暗的火光中對著他的眼睛:「我想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