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打算得差不多了之後,東宮那座略顯陰鬱的陰影已經映入了視野。
今日的延襄看起來心情頗好,沒有生辰那日居高臨下的架子,徑直攜了紀筱的手道:「紀大人海涵,這幾日父皇仍是龍體倦怠,小王不免要多操持些,閑雜瑣事都無暇去顧。」一面說一面向著身旁道,「還不讓蘭秋取那古墨來。」
紀筱也只得俯首違心道:「不敢不敢,那墨不值什麼的,殿下再多賞玩些時日也沒什麼。」
延襄輕聲笑道:「我哪有把玩的工夫,那日收在匣裡都再沒拿出來過,」說到這,又補了一句,「不過小王倒沒有輕賤它,派了個貼身侍女看管著呢,那丫頭仔細得很,連灰也不會給它沾上一點,紀大人盡管放心。」
紀筱心裡更是發虛,額頭上都汗涔涔的:「殿下費心了。」
很快的,一個眉眼俏麗的宮女捧著那墨走入殿中,高高舉過頭頂,跪到延襄面前道:「殿下,墨取來了。」
延襄微微笑著道:「不必給我,這是紀大人的東西,給他便是。」
紀筱忙接過,忐忑又有些急切地想放進袖子裡,又覺得不妥,轉而對延襄作揖道:「多謝殿下。」
「紀大人不用看看墨麼,」延襄有些玩笑似的道,「不怕我換了假的給你?」
「殿下說笑了……」紀筱笑得嘴角都有些發僵,想盡量不動神色地收了匣子,卻不知怎的脫了手,匣子直飛出去,摔在了地上。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都齊齊盯著地上,除了摔裂的木匣,哪裡有龍墨的影子,紀筱心裡一緊,又強作鎮定下來:「這個……」
「大膽奴才!」延襄臉色難看地厲聲喝道。
紀筱險些就跪了下去,又發覺延襄喝罵的物件並不是自己,而是跪在一邊的蘭秋。
「那古墨被你弄到哪去了!竟然想糊弄我和紀大人,不要命了麼!」
蘭秋慌得紅了眼眶,連連叩首:「殿下饒命,奴婢不曾私藏寶墨,不知怎會如此……」
「那墨一直由你保管,竟敢推說不知,好一個嘴硬的賤婢,」延襄氣得直發抖,向左右道,「把她拖出去打死!」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蘭秋哭求道,卻身不由己地被幾個身強力壯的內侍扯著頭發拖了出去。
「殿下!」紀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出了一身的汗,忙上前道,「求殿下開恩,饒了這位宮人,這墨……這墨消失得有些蹊蹺,未必是她所為。」
延襄眼神陰冷地看著他:「紀大人是說,我宮中還有其他的雞鳴狗盜之輩?罷了,此事小王自會徹查,不過那賤婢看管不力,仍是死罪,紀大人不必為她求情。」
「不……」紀筱眼看因那龍墨之故就要搭上去一條人命,用力握了拳,心內一橫道,「不瞞殿下,那墨此時正在我家中,它……它有些靈性,十分認主,所以……所以才偷溜回我那裡,並非這位宮人的過失。之前是我欺瞞了殿下,請殿下降罪。」
延襄聽了這話,神色有些詭譎,半天方道:「你是說,那墨長了腳,自己回去找你了?」
紀筱焦急地點了點頭:「此事說來荒謬,可是千真萬確,求殿下饒了那宮人。」
延襄眯起雙眼,緩緩道:「難道說,是小王德行太淺,被靈物厭棄,所以竟連封墨也留不住麼?」
紀筱一驚,忙跪下道:「臣失言,此事與殿下德行絕無幹系,只是那墨與臣甚是投緣,所以才……」
「不必說了,」延襄抬起下巴,冷冷道,「我不問你的罪,你且把那墨送於我,我倒要看看它如何再回去尋你。」
「殿下!」紀筱愣了愣,俯首向他道,「臣家中藏墨甚豐,願任殿下挑選,但那龍墨,恕臣不能相送。」
頭頂忽然沒了聲音,這段沈默既漫長又難熬,許久後延襄長長歎息了一聲:「紀筱,你好大的膽子。」
「臣……」紀筱抬起頭看向他,驀然被那壓迫的氣勢逼出了一絲倔強來,「恕臣直言,這墨是臣的東西,殿下雖然身份尊貴,但也沒有強迫臣子奪人所愛的道理,若是傳出去,恐怕會壞了殿下的聲名。」
延襄彎下腰,緊緊抿著鋒利的唇角,極近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直起身向左右道:「送紀大人回去。」
白天在東宮壯完膽氣之後,不到入夜,紀筱就有悔意了,他雖然對官場深淺不大通,卻也十分明白得罪太子殿下絕對是件吃不了兜著走的事,只是還不知那位喜怒無常的太子究竟準備如何報複他。再三苦思,只是落得頭痛而已,連素日喜愛的字帖也看著煩悶,對著桌上燭火只是歎氣。
不知不覺,一隻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然後是一聲輕喚:「玉硯。」
紀筱知道是龍墨又現了人形出來,便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今日我去了趟東宮。」
對著他,好像那些憋在心裡的膽怯、委屈和憤怒都藏不住了似的,紀筱不知不覺把這一天的遭遇都說了一遍,說到那險些被處死的宮女時脊背都發起顫來,喃喃道:「此人若是即位,絕不是賢德之君,還強要我將你再送給他,我……我沒有答應。」
龍墨從頭到尾聽著,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反複撫著紀筱的後頸,最後才輕輕笑了笑:「多謝你。」
紀筱怔怔搖了搖頭:「不必謝,我也不捨得把你交到那種人手裡……」
龍墨的手微微一頓,忽然攬緊了他,氣息灼熱地貼著他的耳朵道:「玉硯,你真好。」
紀筱受了驚嚇,此時格外依戀他的溫度,也不像往日那般不自在,輕輕反手抱住了他的背,在那溫厚的懷抱裡漸漸平靜了下去,並沒有在意到龍墨眼中不尋常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