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安靜的庭院。
高長恭自己打上來一桶水,冰涼的井水撲上面龐,夏日的暑氣消散許多。伺候的一群小廝全是牆頭草,看昔日的蘭陵王今日無權無勢也不侍奉,早早溜出去玩了。上面的那位從來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存心要與他為難,連帶著昔日的一群“好友”也都避之不及。高長恭冷笑,並不計較。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周成,如今已經是一位真正的將軍了,幾年沙場徵戰,讓他具備一個優秀的將領所應該具備的一切條件,但因為高長恭的關系,眼看著昔日的同僚一個一個都居高位,手掌大權,他卻並沒有怎麼高升,也就是剛夠溫飽。
周成提著從聚香樓打包回來的飯菜,見他自己打水洗臉大怒:“這些該死的奴才,一個個都快翻天了,真該好好收拾!”高長恭習以為常,並不在意,看他提著飯盒,笑道:“怎麼?又來給我送好吃的?不怕上面那位難為你?”說著接過木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把菜餚一道道擺開。
周成跟著坐下來,幫他擺碗筷,憤憤不平道:“將軍,我們大家都看在眼裡。高緯那小兒太不把您放在眼裡了。說什麼孝敬您,讓您清淨,這根本就是軟禁。將軍您勞苦功高不說,單單就只論兄弟關系,他可是您的弟弟,這樣對您實在讓人心寒。”
高長恭頻頻使眼色給他,也不知道對方是真不意識到還是裝作不知道,大逆不道的話一句一句往出冒,高長恭並未察覺四周有人監聽,也不管,隨他說去。
其實,不只周成怨懟,高長恭心裡一開始也是不滿的,但時間久了,小皇帝一點一點親手把彼此之間的親情磨損耗盡,高長恭也就不抱什麼期望了。
自從兩年前太上皇離開後,不過月餘,小皇帝終於暴露本性,鬥蛐蛐鬥雞,玩色子賭博,啟用了親信高那阿肱、穆提婆、韓長鸞等奸佞小人,不顧一群老臣勸告將前朝遺虐陸令萱放出刑部大牢,以其對天子有“哺育之恩”的藉口,封她女侍中,陸令萱徐娘半老,但勝在會討好胡皇後,獻媚於高緯,很快在朝中混得如魚得水,與韓長鸞、穆提婆等人矇蔽聖聽,一手遮天,大大封賞親屬心腹,僅開府一職就封賞了三百多個,宮女人人封為郡主。小皇帝並不阻止,任其放肆,朝中人人效仿,竟達一千多人,一時間鄴城人人得官,政事無人理會,高緯年僅十三,正是頑劣好動的年紀,只把朝堂當做遊戲,朝中除了高長恭外沒有能制住他的,也無人敢管。
高長恭上書言明奸臣誤國,請高緯看在太上皇的份上守好大齊。他以為小皇帝只是年幼無知,被奸佞所蠱惑,不想小皇帝勃然大怒,尋了個藉口將他逐出宮,絲毫不顧念親情。朝中向來看他不順眼的很多,趁此機會落井下石者有,幸災樂禍者有,看戲旁觀者有,很快他就被奪去兵權,收回蘭陵王府,軟禁在這處院子,對外宣稱是皇恩浩蕩體恤皇兄,命其頤養天年。也曾有斛律光等人求過情,不久被發往漠北鎮守,非召不得回。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高長恭自己上得戰場,卻上不得朝堂。他一來不喜應酬,也做不來官場的口腹蜜劍,勾心鬥角,以前是有太上皇護著,現在也無能為力,不想反抗。
畢竟,那是阿步的孩子啊。
三杯酒下肚,周成開始大舌頭,絮叨著對朝廷的不滿,為高長恭打抱不平。高長恭聽著他說話,自斟自飲。
今夜是難得的晴朗夜晚,明月高懸,天地屋宇一片銀光,皎潔美麗。夏蟲鳴叫,微風習習,涼爽的讓人懶散不想動。荒涼的庭院被空地填滿,留下不多的一塊綠意,開著不知名的小花,幽香浮動。
喝醉的失意將軍一臉潮紅,模糊的呢喃:“要是太上皇在就好了······”
要是太上皇在就好了。
明明是賞心悅目的美景,伴花香襲來。高長恭卻心頭發酸,幾乎按捺不住纏繞在心頭的渴望。
要是那個人在就好了。
他好想他。
每當夜晚一個人入睡的時候,每當從甜美的回憶驚醒的時候,每當習慣性的朝旁邊燦爛微笑的時候,身邊的空氣冰涼,提醒他,那個人不在他身邊。
回憶刻骨,一刀刀在他心上刻下皺痕,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季一季,春夏秋冬,都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他收不到那個人的信,看不見那個人的容顏,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歲月漸漸荒蕪。遙遠的西域大漠孤煙,那個人不知道會不會寂寞,會不會也想他。陽光還是陽光,風還是風,空氣還是空氣,就連城東賣雲吞的小攤子都還在,他卻聽得見身體某處慢慢坍塌的聲音,以肉眼難以覺察的程度,一寸寸風化。
慢慢的,思念已老。
高長恭大口大口嚥著酒,辛辣的滋味湧上來,淹沒平日裡偽裝的淡然,翻湧著難言的酸澀。
慢慢的,高長恭神思模糊,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間,滾到床上,頭埋進被褥,強忍羞恥把手伸進自己的衣衫內,指尖撫,想象,這撫摸是那個人的撫摸,這體溫那個人的體溫,這愛憐是那個人的愛憐,這溫柔是那個人的溫柔,熱潮一波一波湧上來。
少年蹭著單薄的被子,全身肌膚粉紅,汗珠點點,身子緩緩起伏,無助抖動,似是脆弱的小獸。忽然身子一緊,片刻後少年的手伸出來,上面濁液點點。少年長長的睫毛眨動兩下,安靜下來。
月光近了,照在他蒼白秀美得臉頰上,映照出少年眼角的濕痕,晶瑩剔透。
湛叔叔,長恭好想你······
第二天,鄴城皇宮。
後花園中,十三歲的小皇帝蹲在地上玩蛐蛐,身旁一群人小心翼翼陪著,諂笑媚上。高長恭跪在臺階下,膝蓋麻木,面色蒼白,汗如雨下,已經過了有兩個時辰。
小皇帝玩膩了,把碧綠的草根一扔,錦靴狠狠踩碎剛剛還玩的開心的蛐蛐,把小小蟲子的屍體撚爛,揉碎,絲毫不在意它價值百金,陰狠毒辣不似垂髫孩童。高緯抬起頭來,彷佛才看到跪著的高長恭,笑嘻嘻道:“哎呀呀,長恭哥哥怎麼跪著,朕沒有看到,長恭哥哥不要介意。”說著命人取來凳子賜坐。
高長恭身體被灼骨銷魂傷害的虛弱,此時一站起來,膝蓋疼的針紮一樣,連移動都困難。周圍的人也沒有幫他的,都笑哈哈看熱鬧。小皇帝臉色一變,喝道:“長恭哥哥磨磨唧唧,是不願意,不給朕面子了?那就站著吧。”說著吩咐內侍把凳子拿走。
高長恭面無表情,忍著不適行禮道:“皇上宣臣進宮可是有什麼事情?”
高緯身邊有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個子罵道:“混賬!皇上還未問話你就敢先開口,太不把皇上放在眼裡!”說完對著小皇帝媚笑,正是穆提婆。
高緯擺手示意無妨,笑得天真爛漫:“長恭哥哥,有人彈劾你在院中大肆飲酒,酒後失儀,有損皇室體統,你可有什麼解釋的?”
高長恭明白又有人陷害自己以謀取皇帝心歡,知道怎麼解釋也無用,遂淡然道:“臣領罪。”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小皇帝笑得開心,道:“既如此,那便罰奪去長恭哥哥宣召禦醫的權力如何?”
高緯明知高長恭每年冬季都需要前朝那位老禦醫的藥丹壓製毒性,卻偏偏不允許他召禦醫,當真心思歹毒。高長恭心涼,也不爭辯,行禮轉身欲走。
卻見小皇帝追上來,黑眸冷岑,笑著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高長恭怔住,驚顫著,把其他心緒壓在心底,默默退下。
那句小孩子天真童音說出來的話是: